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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去外边儿把儿子叫回来,仔细让他把手洗干净了,整天搁泥巴地里玩,不爱写字,就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赶紧着,菜都好了。”

响亮的女声时不时地从小屋堂里传出来,房顶的烟囱里冒着阵阵饭菜香气,门外的粗衣男人听着了屋里女人的话音,大声应了,身子却是没动弹,还坐在一把木凳上把玩着什么小物件。

“老张!你也讨打是不是!再不把那劳什子木人放下,看我不收拾你!”屋里的女人像是猜到了会这样,拎着铁勺就走了出来,横眉怒目,直指着屋外的男人说道。

“诶诶,得令!”男人一下弹跳而起,手里的木人小心地揣进胸襟内,虽是被骂着小跑出了门,脸上却毫无不快,反倒挂着笑,让人看着那脚步都轻快。

“真是,大的小的都一个德行……”女人回了屋,烟囱里的猪油香气飘的更远了。

没一会儿,一身麻布衣的男人就拎着一个“泥球”回来了,“泥球”还扑灵着,飞溅出好多泥点。男人二话没说,走到盛满清水的大水缸旁,用大半个葫芦瓢舀起一瓢水就是往“泥球”上一倒。

霍,就这一下,“泥球”一下子化出一张俏生生的人脸,可不就是一眉飞色舞的男童,不过七八岁模样,却与男人足有七分相像。

“爹,你这水也太凉了,我要是着凉了,你看娘揍不揍你!”

“嘿!你小子还有脸说我,你是属泥鳅的吗?成天哪儿有泥坑就往哪儿钻,不是刨土就是上树,你娘要是看见你这幅样子,还不把你洗脱层皮。”

小男孩儿吸吸鼻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两条弯弯的眉毛害怕地缩了起来,赶紧自己动手扑水抹起来,“我自己来!自己来!嘿嘿。”

“这还差不多,赶紧拾掇完,你爹我还有正事儿要跟你说。”

男人放下了男孩儿,说着话,自顾自走到一旁的晾衣竿,抽了干爽的新衣服和粗布,回过身,看着被水冻得呲牙,左扭又歪的儿子,又哈哈笑起来,拿粗布仔细给他抹了手脸,替他换了干净衣裳。

“爹,你是不是给我买了小礼?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生辰的。”

“臭小子,跟你爹我一样聪明!”

“老的小的都一个样儿的顽皮才是。老张快搭把手,这鱼汤可烫了,待会儿趁热喝,小豆儿去屋里把碗筷拿齐整了,咱这就开饭了。”

屋里的女人一出来,整个小院里立即都飘满了温馨的味道,伴着篱笆外的晚霞与狗吠声,一个小家的人都活络了起来。

“呐,小子,这是你最喜欢的大将军,看看喜不喜欢?”男人从前襟里掏出把玩了一下午的木人,递到男孩面前。

“是大将军!拿着大剑的将军!和大街上卖的铜人一模一样,我最喜欢爹爹了,我就说爹爹雕木人的手艺是整个温江城最厉害的!”男孩儿接过木人,兴奋地举过头顶,手舞足蹈起来。

桌边的女人和男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饭菜的热气烘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暖意。

转眼间,满天星斗映着乌黑夜色,一缕如烟如云的白色光芒缓缓集聚,升起在这家陈旧的屋顶上。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临座小屋的屋脊上还坐着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

宽大的衣帽遮拢了她的身形,只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出她四肢纤长,凝白的颈项顺着一弯下颌线,隐隐露出她的唇角,似被这一家人感染了那温和的笑意,久久上扬。

透过小屋的窗沿,还可以看到不大的热炕床上,男孩儿就睡在那男人和女人的中间,微张着嘴,似梦到了心爱之物,甜甜地沉浸在梦乡里。那男人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态,已生出褶皱的眼角都隐隐弯起。

床边就放着男人的衣物,一个尚未完全成形的木人就静静地躺在一边,被遮住了一角。

明日朝阳起,晚霞落,男孩儿就能向他父亲期望的那样,结束一天的嬉闹,回到家吃上热饭热菜,收到喜爱的生辰小礼了吧。

如是想着,再看去,临座屋脊上的女人已经飘然不见。

……

一座一进室的宅子里围着四方的院子,不大的空地上立满了竹架子,架子上全是各色草药,浓郁的药气充斥着整间屋子,阳光洒进来,亮堂堂的好像可以看见空气里的尘埃。

和药草们共同享受暖阳的是一把老藤椅与一位花白长须的老爷爷,右手摇着蒲扇,左手端着把锃亮的茶壶,晃晃悠悠的,好不自在。

“长敬啊,枸杞要放在左起第三列第五行第七格的位置,党参在右起第一列第五行第四格,你要记着最常用的药都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长敬啊,你今儿是不是要去东街买米啦?”

“长敬啊,院子里的草药要在正午翻身,一刻晚不得。”

“长敬啊……”

“爷爷,您再唤两声,我恐怕就要升天去啦”,一道与花须爷爷声音截然不同的男声响起,语气里带着无奈和笑意。

掀起堂屋的帘布,热腾的药气就与一身灰蓝色长衫的男子一同溜了出来,男子不大的年纪,高挑的个子却竟是与门框顶格,略弯着头,方才一步跨出门栏。

唤作长敬的男子两三步走到正院儿里头,熟练地穿梭在各个药架子间,左右手分别在不同的药篮上抓腾,替药草们翻身。

待一个篮子不落后,才腾出空在腰间的围兜上擦了擦手,走到先前说话的花须爷爷边上,一下抢过他手里摩挲地瓦亮的紫砂壶,拎起地上的水壶重新灌了滚水,晃两晃,摇匀里面的茶叶,姿势娴熟地为爷爷倒好了一杯热茶。

干完这些事儿,男子方才抬起头,望了望正头顶位置的大太阳,作势抹汗,佯叹一声:

“爷爷,你说自那织梦渊百年前忽然出现,说了那虚幻的梦事,便在全亚安大陆,东西两大帝国境内设立织梦阁,还不分平头百姓、贵族皇室地兑换长梦丸,咱这药铺还有什么生意呢?人人都盼着做白日梦换药呢。”

“你这小子,从你六七岁刚会读书分药开始呀,到现在都十七八岁的楞头了,还会问这傻问题哟。”藤椅上的花须爷爷嘬了口茶,眯拢的小眼神瞧着说傻话的孙儿。

“织梦渊以及其分设在东西两大帝国各地的织梦阁之所以受全大陆人的尊崇,并不是因为千年前澹台女研发出五大控梦神术,这些术法并不能直接解决百姓的温饱问题。”

“事实上,人们很快就接受并推崇它的原因在于,每个人都可以不分贵贱地在织梦阁以梦换药,织梦阁只以梦境的质量决定对价,任何人都是相同标准,七场白云梦或是三场黄粱梦即可换领一颗长梦丸。”

“百姓们通常将长梦丸戏称为长命丸,虽然不是真的可以使人延长寿命,但是每个人在服用的那一刻都仿佛洗去了一身的疲惫,神清气爽,偶有的风寒胆热都会较往常更快散去,夏日用时可避暑气,冬日用时可保四肢温暖。换你,你想不想要?”

“长梦丸就是一颗小拇指甲盖一般大小的淡黄色药丸,若拿近了看还会发现每颗都有浅浅的金色纹路,各不相同。”

“照那织梦渊的说法,长梦丸的原材料都来自于普通人的梦境,通过秘法屏除梦境本身携带的气息以及贪嗔痴恨爱欲恶念,提炼出不掺任何杂质的梦元之力,而梦元之力正是澹台女所说的本源精气,以元补元,以气补气,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宝药。”

“虽然每颗长梦丸蕴含的梦元之力都不会太过庞大,但因其足够精纯,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服用,且不会有副作用。这是天大的福事儿,可惜我这老不死的年纪哟,连梦都没精力做咯,也没法给你换颗长梦丸尝尝。”

“爷爷,您好歹年轻的时候尝过那滋味,我别说是那长梦丸,就是连一个梦都没做过呢。”

男子说着丧气话,脸上却是一点没有抱怨、遗憾的模样,反倒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仰脸照着阳光,一横长眉,炯炯有神的眼,高挺的鼻梁都顺着嘴角显着年轻的朝气,说不出的舒服。

“你小子也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反正我这性格是随了您了,天大的事都没有活的自在重要,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你个粪球,再不去买米,咱爷俩今天就搁这喝西北风吧。”

“听爷爷令,长敬这就去也!”说着,就只见原围在男子腰间的药兜就甩在了半空,又稳稳落在了竹架顶上,一看那人影儿早已跑远了。

温江城坐落在西岩帝国的东南角,隔着一条温江与东文帝国遥遥相望。但实际上,温江城只是因为整座城池被一条温江的支流从城中穿流而过而得名。

因其并未紧邻着温江的主河道,故其农作业亦或是船运业都比不上傍着温江主河道而生的朔方城,城里的百姓虽说不上富的流油,但也算得是自给自足,安定祥和。

温江城内沿着那条支流分建了东西两条商铺街道,并每隔百余米在温江上横建桥梁,便于东西畅通,每日里都有全城半数以上的人穿行其中,好不热闹。

“长敬,又出来买菜啦,今儿个老李头想吃肉啊还是鱼呀,我这都新鲜货,刚上来!”

“爷爷都被王叔您喂胖了,说是要吃菜粥消消腰间肉了。”长敬打趣得回了东街上热情的肉铺老板,挥挥手向对门的粮铺走去。

“陈叔,来十斤大米,三斤小米。”

“陈叔?”

粮铺老板陈叔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磅圆的身材,矮实的个子活像一只白胖的米虫,虽然这么说不太厚道,但长敬每回看见陈叔都会飘过这个念头,然而今天显然有些不同。

老实的陈叔扒着自己铺子的门框,猥琐地向外面探头张望。

长敬忽然大感好奇,便学着陈叔的模样,扒起门框来。

“陈叔,你在看隔壁枕月舍吗,你是要买新的储梦枕吗?”

“嘘,人马上就要出来了!”

“什么人呀?”

“当然是织梦阁的……,咦,长敬你怎么来了?”陈叔总算发现了长敬的存在,长敬无奈的笑笑,“我来粮铺自然是买米的。陈叔你刚说你在看织梦阁的谁?”

陈叔又恢复了老实人的模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道:“嗨,我就是看着觉得像是咱是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我看她走进了枕月舍,这不在等她出来,瞧瞧是与不是嘛。”

“哇,陈叔你还见过织梦阁的阁主?”

“没有没有,我也未曾见过阁主的真面目,只是上月我老母亲病重,时常陷入梦魇,醒不来,我就去了织梦阁找阁主,想求她看看我母亲,能不能治一治这梦魇。毕竟织梦阁掌握着五大控梦术,怎么也会有办法的。”

“没想到,我那天运气还真好,真让我碰见了阁主,她听了我说的,毫不犹豫地答应我晚上会来看看我母亲。虽然那天我等了一晚上也没看见阁主上门,但我母亲那天晚上真的就没有犯梦魇,连着七天都睡得老香了,连病也好了许多。我就知道一定是阁主来过了!”

“竟真有这么神奇?”

“当然真的了,我一直想当面谢谢她,这不好容易再次遇到,想抓紧机会嘛。”陈叔的表情万分诚恳,更令长敬的心里产生了无尽的好奇。原来,控梦术真的存在啊。

“诶,出来了出来了!”

长敬还沉浸在陈叔刚描述的场景里,反应远不如碰上救命恩人的陈叔快,等到反应过来时,只看到拐入巷口的黑衣背影,似是高个窄肩细腰,端的好身材,长长的黑发如瀑垂直,未作任何装饰,让人一眼入神。

“唉,阁主走的太快了,我这把年纪了真是连影儿都追不上。”陈叔刚追了几十米就垂头丧脑的回来了。

“陈叔,织梦阁的阁主怎么也该是稳重如山、术法精妙的大男人吧,我听说隔壁朔方城里的织梦阁阁主就是一位五十岁开外的老爷,平日里都高高在上的吩咐别人做事,从没人见过他到哪位人家里去过。刚那一个背影一看就是个姑娘,还很年轻的样子,怕不是你认错了吧?”

“不会有错,上次我就听见织梦阁里负责换领长梦丸的小道恭敬地唤她阁主。我打听了下,她是咱们温江城织梦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阁主呢,搞不好和你差不多大!但我每回见她不是戴着面纱就是大兜帽,从未瞧见过正脸,摸不清她的实际年龄。”

长敬听着有趣,悄悄附在陈叔耳边轻声说道:“不是都说长梦丸有延年益寿,缓解衰老的功效嘛,或许这位阁主呀,吃多了自家产的长梦丸才显得小姑娘似的,其实说不定早都七老八十咯。”

“嘿!你小子讨打是不是,敢这么说阁主,信不信我不卖你米了!”陈叔倒竖起眉头,作势真要动手似的。

“我错我错,好陈叔快卖我米,我要回去喂家里的爷爷嘞,改天你来买药我给您买一送一!”

“诶谁家买药希望多拿啊,小子放下我家的米,别跑!你倒是把米钱给我留下呀……”

长敬右肩上扛着十斤重的大米,左手还拎着三斤的小米,该带回来的一个没落下,一阵风似的出门,又一阵风似的回了药铺。

刚走进门,长敬就发现爷爷竟斜斜地端着他不离手的紫砂壶就睡着了,还有一小片衣襟被倾倒出的茶水濡湿。长敬赶忙放下米,快步走上前,蹲在藤椅前仔细盯着爷爷瞧。

爷爷最近总是这般毫无声息地入睡,也不再向往年那般打震天响的呼噜,连呼吸都弱得几不可闻,长敬每每看着爷爷这样的睡态,一颗心总是莫名空悬。

小心得从他手中拿下茶壶,重新倒了温热的水,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这样爷爷一醒来就可以摸到。长敬把新买来的米搬进侧屋,烧上滚水煮饭,又来到院子里逐个收拢药篮,再一样样摆进药柜,里外来回数趟。

直至夕阳落过围墙,周围家家户户都亮起烛灯,燃起菜香,玩倦了的孩童笑闹着回到家中,碎碎的人声响起。

长敬一样一样地往小院里端出饭菜摆上矮几时,太阳早已没了影儿,换上月亮高高挂在夜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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