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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子巷当然不是卖瓦的地方。
这是个娱乐场所的集中地,“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开张,热闹去处,通晓不绝”,真是个“不夜城”,其热闹程度,已到了“车马阗拥、不可驻足”的地步。
到了瓦子巷,雪意外的提早止歇了,可能一会儿还要下呢?
毛丰源以为爱热闹的王二牛、方可飞、小巧妹等人必是在看戏。
谁知道不是。
方可飞等人都在生气。
毛丰源再到迟一步,他们就要闹事。
原来他们发现在这繁荣喜闹的巷子里,经营生意的人都没有什么喜乐的神色,细问之下,才知道今天是“抽行头”的日子。
“抽行头”便是交钱。
交的不是税赋,而是这地方的“人头帐目”:就是“堂花”和“粘头”。这跟飞天光棍、地痞无赖诈人钱财没啥两样,只不过这些钱比暗来黑往的市井流氓刮得叫还紧,因为这是“官家”要的。
官家本来就有夏秋二税,还有杂琐钱,包括了目桩钱、板帐钱、头子钱和牙契钱,而今这个经制钱,说是为军费而筹的。主人的人竟然是国民政府的人。
国民政府虽然代表着最高官家,但谁都知道,上海本是皖系军阀段祺瑞的地盘。一般老百姓交课银,也都是交给皖系军阀的人。可现在,全国各地军阀混战,军阀、洋人都来插上已脚,现在居然连国民政府也插了进来。这老百姓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瓦子巷的人,每到要交课银的时候,自然都愁眉苦脸;蠃利本征,甚至血本无归,而今又如横征暴饮、贪得无厌,这年头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岂有此理,”方可飞忿忿地道:“南京国民政府怎么会到上海来收商税?”“这不是逼人造反么!”王二牛更气。毛丰源问:“你们怎么知道这是国民政府私下所征的?”
“一般收税的是巡捕房的人,而今却由国民军的人来越趄代庖,更加雷厉风行了。”小巧妹答:“我们刚才问过几个人了,国民军来这收税,的确是征得了皖系军阀的同意,而现在段祺瑞正在想方设法拉拢国民军,试问谁敢不从?”
毛丰源望了小巧妹一眼。
小巧妹并不避开他的眼光,这种毫不避讳的回望自具魅力。
在灯火搂台的照映,小巧妹的美带着媚色。
毛丰源突然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唐突的问题:“你是个女子,多年来在江湖上冒寒受霜、出生入死的,你不会觉得累吗?”
小巧妹一对美目,居然眨也不眨,仍在瞧着毛丰源,她想也不想便答:“你是劝我早些儿找个好人家嫁了算吧?”她有些倦乏似地的笑了一笑:“第一,像我这种女子,谁敢娶我?第二,像我这种女人,看得上眼的男子本就不多。第三,谁说女人一定要嫁人的?第四,人在江湖,固然是累;离开江湖,则不如一死。寂寞,是会死人的;孤独杀人,比刀剑尤甚!”然后她问毛丰源:“我的意思,你听得懂吧?”
毛丰源却在此时又反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柴依琳呢?”
在这群朋友里,最爱热闹、最聒闹、最好玩的柴依琳,怎么反而在此喧闹场面没了声。
小巧妹幽幽一叹:“柴依琳?她在前面,”她眼波流转,加了一句:“你要知道,她在哭。”
“哭?”毛丰源这同很有些震动。“为什么?”。
小巧妹似笑非笑,饶有深意的轻声吟道:“她知道她父亲来了上海。她还知道这地方收税是他爹下的命令!”
她见毛丰源有点痴,便柔声腻道:“去吧,自古多情空余,何必真的等到倩到浓时山情转薄呢?”
毛丰源在这一刹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受。
灯色盈盈,雪意清清,人们互相呵暖,锣梆喧天,人头拥挤,连凄冷的星月也热闹了起来,可是在这个灯火阑珊处,谁才是那个江湖以外、想念的人?
假如真的要行刺柴老爷子,成少败多,九死一生,人生在世,却未曾跟自己心爱的女子诉说过心里的话。
毛丰源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想见柴依琳。问她为什么哭?并且把自己的感受,一一告诉她。
在江湖上,风尘,有一个可以倾吐的红颜知己,总是好的。
于是毛丰源去找柴依琳。
王二牛却是不明。
他既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
“你们在说些什么?他去做什么?我们呆在这里干什么?”王二牛一串问题随着一叠声的不耐烦:“我们们都劝柴依琳不得,他去又有何用?我们不是要干大事吗?怎么摆布我们在这里喝西北风?”
“别吵别吵:你不能,怎知别人不能?”方可飞一副很懂事理的样于,斥道:“大惑者终生不解,大愚者终生不灵,老子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
小巧妹悠然接道:“这句话是庄子说的,出自‘天地篇’,与老子无关。”
“是是是,”方可飞居然脸不红、气不喘、耳朵不歪地道:“我都说嘛,老庄本就是一家人。”“对对对,”王二牛见报仇时候到了学着他的口吻说:“我也说过,方可飞和笨鸟飞本就是同一个意思。”
毛丰源却在他们喧闹中,疾步来到柴依琳的身边。柴依琳轻泣。她在树的背面。
这儿热闹非凡。就这样背过去,快乐与轻泣,仿佛就成了两个世界。毛丰源站在柴依琳的背后,见她微微抽搐的双肩,跟平时调皮活泼闹得鸡犬不宁的几乎成了两个人,这般的柔弱无依,反令他无从劝慰起,只在心里倍增怜惜。
一朵花,旋呀旋呀的旋舞着落了下来,毛丰源不经意的用手接住,这一丝声息无疑惊扰了柴依琳。“你来了?”她惊喜地道:“可是你刚才又要走!”她回过头来,珍珠般的泪犹挂在脸上,见是毛丰源,怔住了:“怎么是你?”
毛丰源心头一阵凉冷,直寒到指尖去了。
可是他见到柴依琳脸上的泪痕,把她的容颜映衬得像个小孩子一般,心就软了。
“唐二哥刚才来过?”
柴依琳低下了头,很不开心的样子。
毛丰源柔声问:“怎么?二哥欺负你了?”
“他是来找你,不是找我,”柴依琳愀然不乐:“他一直都是这个样于。”
“二哥可有留下什么话?”毛丰源问。
“他只叫你依计行事,不必忧虑,”柴依琳扁着嘴儿说:“义兄那儿他会料理,要你放心。”她伤心的又说:“他就不知道我不放心,我一直都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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