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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在静下来一段时间之后,才说:“你是敌人?”

他仍说一个字就顿一顿,显得极为审慎,而且重视这个问题,以致他本身也像是一个顿号一般。

毛丰源睨视像一个顿号一般的他,道:“你与我看法不同,政见各异,我可以容你。你冒充我在李府大肆屠杀,血流成河,我仍强忍下来。但是,柴大哥是我们大哥,你叛了他,杀了他,我就一定要为他讨回个公道。同样的,要是柴大哥无理地杀害了你,我也一样要他作出交代。这是我的原则。如果我给人无由害死,我也希望我的朋友为我抱不平。这也是公理、公义。”

“好大的帽子!”唐奥运兀然笑了起来,“我戴不下。”

“你义正辞严,到头来无非是想夺我的权,取而代之。”唐奥运道,“这几年来,你高飞远飙,对帮内,既无建树,亦全无贡献,这盟子里的大权,岂容你觊觎!”

“我已过惯江湖上闲云野鹤的生活,只要有些知交共乐,好友同游,管他什么帮会派系,龙头我都不当!”毛丰源逼问,“我只要为柴大哥讨回公道。盟子里的权,大可交给杨华新这些老功臣!”

“什么公理!杨华新算是老几?他担得起?也不怕给大旗压死!”唐奥运怒道,“他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大,又病,又不死,又守旧,轮都该轮到我来当当!”

毛丰源也一字一顿地说:“你杀了他?”

唐奥运目光暴长,逼视回毛丰源,“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

毛丰源道:“是就为他报仇,不是就请把他交出来。”

唐奥运居然反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也。”

毛丰源道:“什么天机?那只是你个人的阴谋!”

唐奥运却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天机你都不懂?我高兴就卖卖玄机,那是我的事。算命的跟我看过相,说密阴得成,口疏招尤,我是宁可信其有,不妨守口如瓶。”

毛丰源道:“世上说天机不可泄露的,只是托辞。第一,谁说那是天机?那只不过是人的意思罢了。第二,就算是天机,谁知道天意是否根本就要它广为流布呢?第三,可能根本就没有所谓天机这码子的事。第四,世间根本没有天机,人只是把说不出来的道理,就说是天机。第五,就算有天机,又岂是凡人若你我者可知,只不过强加附会、故作神秘而已。你有没有叛柴大哥?有没有杀大哥?我只要一个交代,不必妄说什么天机天意。”

唐奥运双目喷火,却哈哈大笑:“好,好,好,骂得好。如果我说:是别人推翻了他,我没杀他,还帮他清算了叛徒,你信吗?”

毛丰源紧接着问:“他既然没死,那么,他在哪里?”

唐奥运兀然大笑,笑意一敛,“他在哪里,你替我找出来啊。”

毛丰源双眉一展,“这么说,唐老二,你说什么都可以了。”

唐奥运脸色煞白,双目寒意沁人,“是啊,一个人有权,他要说什么,都是至理名言,你要说话有这个分量,来呀,且来推翻我啊,我等着哪。”

两人又静了下来。

第二次静下来。

读书声。

只听书声此来彼去,滚动翻复,最后成了相持不下,拉锯牵制,然后戛然而止声全寂。

两人这才一省:忽觉衣襟尽湿,好像已猱身搏杀了一场,殊死还生了过来一般。

只听春悠然道:“唐公子、毛少侠。”

没有人愿意得罪春这种人。

所以唐奥运和毛丰源都各退了一步,一向春应了一声,一向他微微稽首。

“刚才你们已然交锋,再说下去,恐不必要吧?”春说,“柴老先生同意唐公子在此地约晤毛少侠,用意无非是予两造一个时机说个清楚:是敌是友,心里分明。若借此动手,那我可在柴老先生面前可无以交代了。两位知我谅我,我不能袖手旁观,任由国民政府办公厅前起杀戮吧?”

他的话里特别加重。唐奥运点点头,“冲着柴老的面子,我暂不跟他计较。他刚才说我曾在李府大开杀戒,决无此事,毛丰源枉作小人,曲意离间,春兄切莫相信他的流言为要。”

春淡淡地道:“唐兄衷言,春心领,当代转禀柴老先生。他一向明察是非,厉辨忠奸的。你且放心。”

毛丰源也不申辩,王二牛却叫了起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凭你一句绝无此事,就可推诿得了血洗李府群豪那一桩吗!”

唐奥运即道:“开玩笑!你含血喷人!李府的血案,明明是你们这一干人摆的局!”

毛丰源制止众人詈骂下去,沉声道:“二哥,我只要问一句:你有没有害了大哥?”

唐奥运微笑不语。

易南千千马上接过了话题:“咱们龙头决不做这种事。柴少云近年来心性大乖,病毒入脑,屠戮帮众,遭盟子里血性兄弟策反,以致下落不明,凶多吉少。而造反的手足,也给唐龙头处置了。你若要叛徒名单,我可以为你提报。你要人证物证,我们也有的是。”

方可飞也把话儿接了过去:“谢了谢了,这种罪证,历代无算,代代平安,粗制滥造,随手可得欲加之罪,何必客气?如有雷同,不过巧合,多听无益,不如奉还。”

唐奥运亦扬手阻止他身边的人詈斥下去,只盯住毛丰源,问一句:“这么说,咱们是敌人了?”

毛丰源道:“除非我见着个活的大哥,他亲口告诉我这件事与你无关……把当事人灭口、赶杀、下囚、驱逐,然后指诬种种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罪名,要他一人承担,诿说人心思叛,这种事,自古便有,屡见不鲜,我不得不审慎一些。这时候,大哥的心情,只怕尤为痛苦。若众皆叛之,他内心凄苦;如众不谅之,他更孤独。我既是他的兄弟,有福的时候,他让我享了;有难的时候,我决不让他独当。”

“好,好英雄!”唐奥运哂笑道,“倒显得咱们都是狗熊了。只不过,在你动手剿灭我们这些‘乱党’之前,我倒要向你叙叙旧义亲情,问候一声:令尊好吗?令妹好吗?”

他这么两句问候,毛丰源脸上兀变了色。

好一会,他才咬牙切齿地道:“没想到……”

竟气得一时说不下去了。

春在旁听出蹊跷,问:“怎么回事?”

唐奥运哈哈笑道:“没事没事,只不过问候他爸爸、妹妹罢了。又没问候他的娘亲,犯不着激动,也用不着冲动。”

毛丰源痛心疾首地道:“这么些日子以来,我都觉得奇怪,为啥四年前我这头才进行了灭奸行动,赶回故居时,却早已剩一堆残砾。我一直不解:有谁会动作那么快?竟先我一步,摧毁我家园。原来是你……动用了盟子里的资料,当然能即时堵截暗算了。你到底拿我爹爹和妹妹怎样?”

“什么?”唐奥运装出一副完全无辜的样子,转身向春摊手道,“他说啥?我可完全不知情。我这一相应,无疑是自承绑掳之罪了。我只不过是问候你家人,哪知那么多内情?管你径自猜疑,你家的事,跟我本就全无牵连……你不是连一句二哥都省了叫吗!”

然后他向春谐笑道:“执法总要讲理,更何况是你们国民党!他的一切事与我无关,我提醒他的事,他也心里有数。我可走了,你们不必送了,反正后会总有期,随时黄泉地狱相见,也不为奇。再会再会。替我谢谢柴老,说不定下回祭祖之时,也连他一道祭了。得罪得罪,就此别过,请了请了。”

说罢,就与部属扬长而去。

这下子可谁都听出他的机锋来。

毛丰源的父亲和胞妹,恐已落入唐奥运手里。

甚至是一早就已落入唐奥运手中。

唐奥运手上扣住他们,毛丰源可受尽牵制,不敢妄动。

他不能妄动,可不等于唐奥运也不妄动。

所以毛丰源而今只有挨打的份儿。

这就是唐奥运这一次约谈毛丰源的主旨,也是他话里的机锋。

他的话不着痕迹,春在场听着,也无法有任何行动,何况这本就牵扯极广,也不知他把两个人质关在何处,纵能搜查唐奥运的“兄弟盟”,非但会得罪了江湖道上的好汉,冒犯了“兄弟盟”的尊严,而且也决不可能凭这句话就能把方树铮隶属的所在也一并搜索。

谁也不知道唐奥运把人收在哪里,何况事隔那么久,一定早已妥善布置,不容他人能找出这两个制敌的活宝儿来。

这次见面,这番谈话,唐奥运已达成了目的:他已占了上风。

所以他走。

得意扬扬,十分嚣狂。

但他才远离尚书巷,就把狂态一敛,向身边亲信肃容吩咐道:“毛丰源决不甘休,先把两件‘信物’,送交他手,让他投鼠忌器。”

他顿了顿,才道:“得马上进行行动!”

“是!”

他的部属都亢奋莫名,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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