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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挖到彩陶的两名民工,不见了。”

“什么?”

“黎委员,这事……这事……,唉,这么说吧,我黄南起这辈子,啥事都听过,啥事也见过,原以为自个早就见惯不惊了。这回,也轮到我天天睡不着觉了。”

黎江北从黄南起脸上,真的看到一层骇然,一层深掩着的恐惧。怪不得老头子非要见他,怪不得老头子一进门就神神秘秘。看来,这事并不是捕风捉影。

“依你的估计?”黎江北试探性地问过去,他不敢把事情往太坏处想,更不敢把事情往好处想。

“让他们灭了口。”黄南起重重磕了下大烟嘴,十分肯定地说。

黎江北的脸,唰就没了血色,脸上渗出一团一团的白,瘆白,惨白,冰白,最后,白得没了一点活色。

从春江回来,这件事一直压在心底,好几次,他都险些站出来,去找公安局,转念一想,这事怎么找?半个月前,正好有两名研究生去甘肃,他们选择的论文是甘肃会宁高考状元县基础教育模式研究。正好那两名失踪民工也是甘肃的,在礼县,这点黄南起打听得清楚。黎江北想来想去,还是将此事托付给两位研究生,要他们暗中打听一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谁知两位研究生还没回来,盛安仍竟拿出了这件彩陶。

“主席,我对彩陶一窍不通,让您见笑了。”黎江北稳住神,想借机把话题引开。

盛安仍看出了他的心思,朗声一笑道:“我也是外行,好了,不说这个,说说调研的事。”

黎江北感激地看了盛安仍一眼,尽管他知道,盛安仍一定是听说了什么,想从他嘴里知道更多更详细的内容。但有些话,他真是不敢乱讲,这事非同小可啊。比之孔庆云的事,还要大,大得多。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气,期待着盛安仍能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盛安仍像是故意刁难他,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拉开长谈的架势,话题一转问:“听说你对吴潇潇女士有看法?”

“我对她有看法,这怎么可能?”黎江北的情绪刚刚镇定一点,让盛安仍这么一问,又乱了。

“那就是她对你有看法。”盛安仍绕了一个弯,算是把话题引到了长江大学上面。

“不大可能吧,我跟她,接触很少。”

“我说嘛,她怎么会对你有看法,现在我明白了,是你有偏见。”

“偏见?”

黎江北让盛安仍带进了一个套中,盛安仍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吃惊。

“不是偏见是什么,同样是高校,你怎么偏偏对长江大学不闻不问?是不是因为它是民办,吸引不了你黎大委员的目光?”

黎江北赶忙起身,非常诚恳地道:“主席,绝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是你忙,顾不上,还是另有原因?”

“这……”黎江北让盛安仍问得结舌,细想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原因,但自己确实对长江大学关注的少。如果不是在码头上遇到那个叫陆玉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自己要参与到调研组中来,怕是到现在,长江大学还进不了他关注的视野。

“没话了是不?我就知道,你黎委员这些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重点院校示范院校上面,对民办高校这种新生力量,你有股本能的排斥。”

黎江北刚要辩解,盛安仍摆摆手,示意他别插话,容自己把话讲完。黎江北赶忙回到刚才正襟危坐的状态,脸上堆出一层歉意,洗耳恭听。

盛安仍接着说:“对民办高校有看法这是容许的,但不能有偏见,这次特意让你负责这一块,就是想给你一个重新认识的机会。江北啊,民办教育是我们教育事业的有生力量,是生力军,作为教育家,你思想上首先得有个转变。当然,目前民办教育良莠不齐,存在很多问题,这不正需要我们深入下去,帮他们想办法,出主意,解决他们的难题,尽快让他们步入轨道。我还是那个观点,作为民主党派也好,政协委员也好,我们一定要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肝胆相照,同舟共济。”

黎江北郑重点头:“主席,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今天这谈话,不算批评,算交流。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付出多,回报少,但谁让你是政协委员呢?”盛安仍说到这,再次笑了。这笑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黎江北顿感一阵轻松。进门到现在,一直紧着的双肩这才松弛下来。

两个人围绕民办教育,又谈了许多,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盛安仍看看表,惊讶了一声:“你看,跟你一谈,我把什么都忘了。晚上我有应酬,不能再让你坐下去了,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投入工作。”

黎江北愉快地说了声是,起身告辞,快要出门时,盛安仍又叫住他:“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你说,彬来同志对你评价很高,当然,期望更高。”

“彬来书记?”

“想不到是吧?”盛安仍嘿嘿一笑,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说:“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鼓起信心来,这次调研,全看你的了。”

黎江北跟吴潇潇终于坐在了一起。

这是五月末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缠绵的雨丝从前一天晚上便偷偷落下,整个江北处于烟雨濛濛中。雾霭笼罩着天空,笼罩着大地,也拉近了天和地的距离。雨丝像是拼命要把天地穿合起来,密密的线丝像一道道穿不破的屏障,把人的目光阻挡在五步之内。

长江边一家叫“时光隧道”的商务会所,蔓妙的音乐渲染着室内的空气,也烘托着外面略带伤感的天气。黎江北比吴潇潇来得略早一些,本来他是执意要去长江大学,吴潇潇不同意,理由是长江大学太乱了,不只是环境乱,师生们的情绪更乱,思想也乱,行动,更是乱得离谱。尽管有关方面极力掩饰着张朝阳等五位同学的查处情况,吴潇潇也以极端冷静的方式替有关方面遮掩事情的真相,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张朝阳睁开眼睛不到一小时,陆玉的脚步就到了,她先别的同学扑到病床前,喊了一声“朝阳”。这一声“朝阳”,一下就把这对青年男女的关系暴露了。如果说以前同学们只是猜测,只是怀疑,那么这一声喊,就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他们是恋爱着的,是互相挂念着对方的,更是在心里,深深为对方担忧着的。陆玉向来是个内秀的女孩子,在学校里很少张扬,低调的样子让人老怀疑她的生活中有什么难解之谜,或者就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遭遇深藏在这个二十多岁女孩的生命中。但这一天,陆玉太是反常,从学校惊闻张朝阳中枪那一刻,她就变得疯狂,变得控制不住自己,未等吴潇潇赶回学校阻止,她已如失去灵魂的狮子,吼叫着往医院狂奔。几个警察想把她的脚步阻止在医院楼下,阻止在张朝阳之外,平日见了陌生人就会羞怯地垂下头的陆玉,忽然血嘶着嗓子,吼了一声“强盗”。警察们大约没听过这个词,不,听过,只是这个词从来是指向别人,指向那些违背人类生存法则,行径中带有兽性并注定要遭到惩罚的家伙,没想,这个外表柔弱、文静淑雅的女大学生,竟把这个十分可怕的词送给了他们。几个警察还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陆玉已穿过那道靠权力和法律临时搭起的阻隔墙,以异常尖利的方式扑进病房。

“朝阳——”

一声带血的泣叫立刻让整幢楼摇晃起来。随着这一声响,站在明处的人看见了爱情,一份深藏未露的爱情,一份与现代大学生的爱情方式不大吻合的爱情。但它确实是爱情。就连那些上了年纪的护士和医生们,也被这一声爱情感染了。而躲在暗处的人,却分明听到了害怕。因为这个时候,他们的校长,来自香港的企业家、美丽而端庄的吴潇潇女士正在公安厅一间办公室里,强烈质疑公安开枪伤及上访同学的行为。有证据表明,张朝阳同学并不是跳车逃跑,车子离开盛安仍他们不久,大约是过了高架桥二十分钟,车胎爆了,两个警察下来查看,一个警察打电话请求局里再派辆车,一个警察走到路边抽烟。张朝阳同学小腹突然难受,想小便,跟车内其他同学说了声,跳下车,想也没想就往路边的空地里去。起先警察们并没注意到,他们谁忙谁的事,没谁拿车里的五个同学当回事。事情出在打电话的那个警察身上,他打完电话,一抬头猛给看见了张朝阳,兴许是他的神经太过敏感,兴许是职业养成的习惯,本能的,他就拔了枪,接着,冲张朝阳断喝一声:“站住”

风太大,这一天的天空居然有风,风把警察的声音吹走了,张朝阳没听到,就算听到他也不会停下,水火无情,他内急,内急时人往往是不考虑后果的,只想尽快找个地儿解决。

张朝阳提着裤子又往前跑了两步,刚瞅准一个好地儿,枪响了,枪响得那么快,那么没有选择。枪击穿了张朝阳,张朝阳一头栽地。等警察赶过去,他的血和小便混合在一起,渗开在大地上……

长江大学新一轮的混乱骤然而起,同学们愤怒了,声讨声响成一片。公安方面生怕学生再制造出什么过激事件,派出三支力量,分别守在长江大学三个大门处。校长吴潇潇接到来自高层的命令,要她务必从政治高度对待这件事,切实做好学生思想工作,绝不容许非正常事件发生。

吴潇潇经受了一次考验,黎江北打电话约她时,她刚刚跟学生会几位干部做完思想工作,要他们从大局出发,严守校纪,切不可感情用事,更不能聚众上街,给政府施加压力。同时,她安排专人,在医院看守陆玉,不能让她离开医院一步。

做完这些,吴潇潇就往“时光隧道”赶,她已从政协方面得到消息,黎江北委员将要带队进驻长江大学,对长江大学办学过程中遭遇的困境与问题展开调查。

如果说,以前吴潇潇对黎江北还心存怀疑的话,经过这一次风波,她对这位教育界同仁,已有了不同看法,只是这两天她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精力将这些看法细细梳理。眼下她必须求助黎江北,只有求助黎江北,才能将学生的不满情绪安抚下去。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吴潇潇走进时光隧道,带着满脸的歉疚道。

黎江北起身,满是真诚的目光凝在这个风风火火的女校长脸上,几天工夫,吴潇潇这个名字,已在他心里由陌生变得熟悉,甚或,还带了一丝奇怪的亲切味。她的传奇经历还有独到的办学方法,以及突发事件面前的冷静与沉着,都让黎江北对她刮目相看。黎江北欣赏能干的人,更尊重对事业执着对追求轻易不言放弃的同志。而眼前这位女性,身上具备的,不只是执着与能干,还有一种令他感动的韧性。特别是关键时刻她能抛开自己的委屈与伤心,把苦果咽在肚里,为大局着想为整体着想的气概,更令他钦佩。

“哪里,吴校长能在这个时候抽身来,我应该感谢才是。”

“黎委员言重了,我应该提前拜访你,可惜学校办得一塌糊涂,吴某不敢贸然造访。”吴潇潇说着,在黎江北对面坐下来。服务生为他们捧来茶具,还有点心。黎江北一边熟练地摆弄茶具,一边说:“长江大学几经周折,其中甘苦,怕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吴校长为了教育,放弃香港的事业,跟几千名学子同舟共济,精神令人敬佩。”

“不敢当,吴某不才,没把家父留下的事业办好。”

一句话,忽然让茶坊的空气重起来,黎江北握着孟臣罐,半天忘了放乌龙。玉书煨里水气袅袅,仿佛在提醒他,应该为女士烫热茅杯了。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吴含章老先生,想起跟他次数不多的几次叙谈,其中有一次,就是在这儿,不过不是这间包房,临窗另一间,他跟含章老人品了一下午乌龙,含章老人非常诚恳地请他到长江大学任职,兼职也行,出于种种考虑,黎江北终还是婉言谢绝。时光一去不复返,含章老人留下他未竞的事业走了。如今,他惟一的女儿接过这面旗,黎江北真是不知道,这面旗到底能不能在江北这片土地上飘起来。

吴潇潇并不知道黎江北想什么,以为自己错说了话,不安道:“潇潇对教育是门外汉,接手长江大学,真是强我所难,还望黎委员能多多赐教。”

黎江北收回遐思,坦然道:“今天请校长来,就是想跟校长沟通一下,看调研组到底能为长大做点什么?”

吴潇潇目光一闪,看来黎江北真是为调研组的事提前跟她见面。这些日子,吴潇潇也有意对黎江北做了一番了解。坦率讲,吴潇潇一开始并没把目光集中在黎江北身上,依她到国内这两年多的经验,她对委员或代表还不敢抱有信心,原来她是将希望寄托到副省长周正群身上的,一心想把问题反映到周正群那儿,想依靠周正群的力量为长大讨回公道。可惜周正群不理她,这个在外界评价甚高的副省长像是有意躲避着她,几次求见,都未能如愿。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周正群秘书杨黎跟她说:“有些事直接找副省长未必凑效,如果吴校长不介意,我倒有个建议。”吴潇潇当下就问:“有何建议,请讲。”杨黎别有意味地一笑,似乎带有暗示性地说:“吴校长可以尝试着从别的渠道反映,虽然是弯路,有时候却能走出捷径。”

这话让吴潇潇想了很久,她到江北时间不算短,但也绝不能算长,对国内很多规则,特别是所谓的“潜规则”,吃得还不是太透,只能说是刚刚入门。国内办事的确有国内办事的规则,这些规则,比文件或报纸上讲得都要复杂,也要曲折,有时甚至就不讲什么规则,但分明,它又存在着另一种规则。后来她猜测,杨黎说的其他渠道,很可能就是人大或政协,但她还是不明白,副省长都棘手的问题,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会有办法?

现在传出周正群接受审查的消息,吴潇潇寄希望于周正群的梦想便告破灭。那么,她真的能把希望寄托在黎江北身上?

吴潇潇苦苦一笑。这一笑,有太多无奈在里面。

雨越下越大,纷乱的雨丝穿透世间一道道屏幕,毫不讲理地就把人的心情给弄糟糕了。夏闻天家,夏雨正在忧心忡忡跟父亲说着话。接二连三的变故让这个坚强的女人乱了方寸,原本想借工作逃避现实的夏雨终于支撑不住了,跑来跟父亲哭哭啼啼说:“爸,我真的做不到,只要一坐下来,眼前就全是庆云,我真是逃避不了。”

夏闻天无语,看来他教给女儿的方法并不灵,甭说是夏雨,就连他,这些天也沉不住气了。

孔庆云的确被双规了,这一次纪委按照相关程序,第一时间就将消息送达给夏雨。当时夏雨正跟大华实业老总潘进驹就残联办学的事做最后一次交涉,尽管潘进驹已明确表态,大华实业目前资金紧张,无力向残联提供资金支持,夏雨还是不死心,通过种种关系,硬将日理万机的潘进驹请到了自己办公室。洽谈很不成功,潘进驹进门便告艰难,说大华实业在香港上市遭遇了阻力,计划逼迫搁浅,眼下他们正在四处筹措资金,准备在新加坡上市。夏雨对大华实业在哪上市不感兴趣,她就惦着一件事,大华用来修紫珠院的几千万,能不能调剂出一二百万,让残联先把项目报批了?潘进驹哭丧着脸说:“我的夏处长,甭说一二百万,就是跟我要一二十万,现在也拿不出,我老潘现在都要让钱逼得卖裤子了。”

一听潘进驹拉起了哭腔,夏雨便明白,跟姓潘的借钱,是彻底没了指望。她懊丧地摆摆手:“行了行了,潘大老板,你也用不着跟我叫穷,我夏雨最后问你一次,这项事业,你到底支持不支持?”

“支持,这么光彩的事业,我为何不支持?可我真是没钱啊,要不这么着吧,我介绍一个人,你去跟她谈,她手里钱多,说不定,连地皮带校舍,都给你包了。”

“谁?”夏雨尽管已经十分厌恶这个说话不算数的土财主,一听有人能为残联出钱,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人嘛,其实你也认识,江北地产界,她才是大腕,钱多,多啊。”潘进驹鼓起肥嘟嘟的腮帮子,点了根雪茄,卖起了关子。

“你到底说不说,潘大老板,我可没时间陪你练嘴。”

“说,怎么不说,就是万河实业的万总,万黛河。”

“她?”一听万黛河三个字,夏雨倏地从椅子上弹起,目光直逼住阴阳怪气的潘进驹:“对不起,潘总,我们的事就谈到这吧,祝你好运。”

潘进驹结了结舌,不明白夏雨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正想说句什么,办公室的门呯地推开了,进来的是残联党组书记,后面跟着省纪委两位同志。

潘进驹看了一眼来人,神色慌张地告辞走了。夏雨还在怪自己,为什么就不听父亲的劝,非要对潘进驹这样的人抱希望呢?党组书记轻轻把门关上,语气僵硬地说:“夏处长,他们有事找你。”

其实不用纪委的同志开口,夏雨也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对省委可能采取的下一步行动,她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她还是耐着性子,听两位同志把省委做出的决定讲完。末了,黯然一笑:“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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