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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微知道,许多话?要么别说,说了,就只能说到底。可这事到底要从何说起,却叫他犯难。

君云霄的?手始终扣在明辞脉搏上,慢悠悠地提醒:“不如,从你的?名字和?来历说起。”

守微道:“我其实姓苏,叫苏慕如。”

“苏。”君云霄道,“你是狐妖一族的王室子弟。”

她的声音里带着危险的尾音,守微虽然心神大乱,关心着明辞的?安危,但还是能察觉出她的?意思。

“两百三十年前,我拜入昆仑,得赐道号守微。你放心,我没有杀死任何昆仑剑修,这一声‘君师姐’,我是叫得起的。”

君云霄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明辞脉搏上敲着:“得狐妖王族叫一声‘师姐’,在下倍感幸运。”

“你这女鬼,到这时候还虚言假语的,我就最讨厌你这点。”守微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

他本就是个少爷脾气,被君云霄一刺激,担心压着恼火,登时小心谨慎全都抛开了。

“我真的?没有杀人,本公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苏慕如道号守微!我就是想知道能让我哥舍命的昆仑剑修是什么样子的?,才?去昆仑派拜师的?。我也是正正经经走过寻仙梯,通过试剑的?。”

一句话嚷出来,后边的?话?反而直接流畅了许多。

“你猜的?不错,我们确实是狐妖王族的,不过现在妖界早就被封闭了,妖族散落在六界各处,都是破落户,谈什么王族,也就是那些老古董跟你们这些外人还念叨着,觉得‘王族’这两个字尊贵。哼,真正摆出来,能值几斤几两?不过,王族的孩子倒是很多?。”

“我跟我哥,算是最不受宠的?王族孩子之?一,说是王族,其实日子过得很凄惨。狐妖王族得天独厚,一生下来就能化为人形,可那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变成狐狸幼崽呢,至少狐狸幼崽四脚着地,能捕猎。我们呢,两个人形妖族,捕猎不能捕猎,每天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还要被人嘲笑‘你们不是狐妖王族么’。哼!”

君云霄无声地笑了:……

看来他对自己身为狐妖王族这个事,很是怨念啊。

“我哥辛辛苦苦把我带大,有一天他回?来,身上都是血,我吓坏了,问他怎么回?事,哪里受伤了。他说没事,是别的妖怪的血,他没有受伤。从那以后,我哥就喜欢偷偷跑出去,回?来就看着月亮,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笑的?。我哥长大以后,我们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但他一天比一天不开心。后来有一次,我们想去某个秘境取一件狐族的宝物出来,但在秘境里遇到了仙修跟别的妖族。”

君云霄的?眉头微微皱起。

她记得三万年之前?,妖界因故封闭,无数的妖族被迫散落六界,曾经被各界当成动物一般猎杀。而妖族中有许多力量异常强大的妖怪,也奋起反抗,激进的?甚至报复,人族与妖族之间势同水火。还是祖师凌紫冥建立昆仑派之后,先把?众仙门打趴了,后跟妖族订立了盟约,人妖平等,仙门弟子不得残杀妖族,否则与杀人无异。若想训练子弟,获取妖丹,只能在自家门派里饲养妖兽。

与有灵智、能修炼的妖族不同,妖兽没有灵智,不能修炼,出生是几阶,永远是几阶妖兽。而且秘境里养的妖兽,都是各个门派自身灵脉孕育,不在妖族之列。

难道当时他们兄弟遇险,是因为仙修要对妖族动手,明辞加以阻拦,才?危及性命的?

守微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表示虽不中亦不远矣。

“仙修碍于修界与妖界的?约定,不能杀我们取宝物,却知道那些别的妖族可以。他们暗中布置,我哥为了保护我,被困在阵法之?中,差点就死了。是……是……”

守微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神色渐渐暗淡,用一种又遗恨又温柔又不甘愿的语气说:“是明辞救了我哥,但她不知道那阵法危险无比,还有后招。那些仙修想引我去救我哥,只要有人一踏入阵法,就会被阵法绞杀。”

“我哥跟她说了,但她那时候……太年轻了,又被戒律长老哄得心比天高,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仙修不会对同门下手,不听劝告地闯了进去。然后,她就被阵法绞杀了,当即掉了一个大境界,变成金丹期,她咬着牙把?我哥救出来,金丹都碎了。我哥……我哥爱慕她多年,始终不敢说,一直记得她的恩情,危急之下难以原谅自己,加上他也已经身受重伤,就生剖妖丹,喂给了她。”

“我们是天狐一族,内丹对仙修也有巨大的?效力,否则那些仙修也不会设计暗地里害我们了。妖丹剖出,我哥便要烟消云散,他让我离开,不要告诉明辞发生了什么,说他对不起我。而后,我哥当场便烟消云散了。我躲在暗处,她的境界恢复了,伤也好了,然后……只能说我哥这个野路子王族没什么见识,而昆仑派确实是昆仑派吧,明辞当即便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难以接受,差点当场自杀。”

“但你拦下了。”君云霄道。

“是。”守微的脸色白了白。

“你后悔了,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救?”

“对。”守微忍不住抬手撑住额头,“我跟我哥,都想得太简单了。”

“我哥觉得他为了救心爱的人,什么都愿意做,妖丹也可以给。我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她都有我哥的妖丹了,怎么还能死呢?我……我当时对她吼,说我哥把命都给你了,你说不要就不要?你要替我哥活着。”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样子,好像想狠狠给自己一耳光。

“她听了我的?话?,果然没有自尽,只是离开了,我按照我哥的遗言,将狐妖族的宝物取出。可是离开了秘境,天地之大,我竟不知道去哪里才?好,以前哪里都有我哥的。我一个人过不了,然后便想,她吃了我哥的妖丹,就等于是我哥了,我找上昆仑派去。”

“你们那狐妖族的宝物,能抑制妖气?”君云霄问。

否则的?话?,他在昆仑派这么多?年,又是戒律峰守字辈大弟子,不可能不被发现的?。

“是,那是颗珠子,名字么,跟你随手拿来做借口的什么灵犀截脉珠很像,叫望月虚禄珠。将它吞下,便能保持自身的?血脉力量,又不被人发现,宛如凡人。我靠着望月虚禄珠隐藏身份,通过了昆仑派的寻仙、试剑测试,拜入戒律峰门下。我还易了容,想着暗中观察她。没想到入门好久,一直没有见到她,百般打听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在外游历。”

“我总觉得不对劲,天狐族的感觉是很敏锐的?,何况她身上还有我哥的妖丹。我当即就觉得她出事了,便加紧修炼,很快通过了秘境试炼,拿到了出门游历的?资格,去找了她。她一直声称受了伤,在外闭关,不肯见人,我强行闯入之后才发现……”

这句话或许有点难以说出口,君云霄便替他说了:“她已妖化。”

妖族与人族不同,他们的力量是蕴含在血脉之?中的,越是力量强大,越容易结出妖丹,妖丹就是妖族的力量之源。天狐王族的幼崽生下来便能化出人形,可见妖力有多?么强大。守微他兄长已成年,妖丹里蕴含的力量几近一个出窍期修士的?全部修为,只是他未能全部释放妖力,才?显得战斗力低微。

成年天狐王族的妖丹如千倾湖水,守微他兄长不过只取了其中一瓢用,明辞却是被灌入整个湖泊。她当时只是元婴期,境界压制乃是天道,她吃下几近出窍期的?妖丹,自身的?修为无可反抗地被天狐妖力压制。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抽取望月虚禄珠的?力量给她,帮她隐藏身上的?妖力,她也尽量用自己的?修为遮掩。但这百年来,天狐妖丹的力量依旧强大,我们能这样的,就越来越少了。”

君云霄明白了:“难怪……原来如此。”

难怪都说戒律峰的明辞天资卓绝,却不知缘故一直停滞在元婴后期,卡到寿元将尽也不见突破。原来如此,是因为她体内有天狐妖丹的缘故。

天狐妖丹的妖力太强了,她的大境界晋升不到元婴期,便无法?压制天狐妖丹的力量。可不将天狐妖丹的力量压制,她的仙修灵力便会一直被天狐妖丹侵蚀,只会更少。即便是昆仑剑修,先修剑,再练修为,体内灵力不足,又如何能晋升境界?

这一耽误,便到了寿元的?尽头。

元婴期寿元九百,明辞如今已经八百五十余岁,寿元只剩下不到五十岁。仙修的寿元只剩下十之?一二时,便会出现衰老的?样子,修为也会大大衰退。明辞越发难以抑制体内的?天狐妖丹力量,又因为体内妖力强大的?缘故,她丝毫不露衰老之?相,越发反常。

难怪她跟在队伍里的?十五年里,明辞动不动就推脱内伤未愈,非到必要之?时不出手,平日里也总不出门。而她喝的?药物,永远是由守微一个人煮出来的。

“哈……”守微把玩着手中的灵剑,无奈而懊恼地笑了。“我就知道你这女鬼没安好心,这十五年来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想找出我们的破绽。我不知道多?少次劝她趁早杀了你,只是一个人而已,天下众生何其多,谁能保证自己手上没有无辜的?鲜血?她偏不肯。”

“她不肯是对的?。”君云霄横了他一眼,“妖族始终是妖族。”

守微登时受刺激,差点跳起来:“君云霄,你什么意思?看不起谁?”

“我没有看不起谁,只是妖族与仙修之间的修炼法子不同,你虽是妖怪,修炼仙法?这么多?年,还没弄明白?仙修,修的是心,也就是昆仑派常说的道心。”

君云霄抬起手,在明辞的?手腕上用灵力画了个无形的符咒,偏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

“守微,你觉得,什么是道心?”

守微被问得一怔,不是说着他跟明辞的?事么?怎么话?题忽然跳到了这个?

不过,他也发现,君云霄只是逗他而已。从落入此地开始,君云霄的?手就没有离开过明辞的?脉门,应该一直在帮明辞梳理内息。

守微放了心,想了一下,才?回?答说:“道心……就是一心向道?专心修炼?”

说得他自己都没底气了,这叫什么回?答?好像他是个刚入门的弟子似的。

君云霄果然摇头了:“不,道心是‘慎杀’。”

什么?守微脸上明明白白地透着疑惑神色。道心是“慎杀”?

明微却猛地身躯一震,眼中的?神色仿佛冰雪崩摧。

“不错。”他喃喃地说,“道心,是慎杀。”

守微还是不明白。

“因为杀即是孽。”君云霄说,“杀与孽是脱不开干洗的?,孽罪会影响你的?本心。越是杀戮,越是容易让你迷失本心,觉得自己能对众生杀予夺,觉得唯我独尊,无所不可。你会越来越觉得自己杀的?都是该死之人,自己没有错。”

难道不该杀么?那他们这些年来的降妖除魔是为了什么?

守微张口就想反驳,君云霄没让。

“杀该杀之?人,功过抵消,自然没有罪孽,可也会影响心境。你看,你现在不就是这样么?因为斩妖除魔多?了,便觉得自己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觉得自己比他人了不起,为了保护自己,连无辜之?人都要下毒手。苏公子,你扪心自问,我该杀么?”

守微被她问得一阵语塞,登时脸上青红交错。

君云霄该杀么?要从他的?打算里回?答,当然是该杀的?,若不是迟迟没有杀君云霄,他跟明辞的?事怎么会暴露?他们会一直名声无碍,守微暗地里都打好主意了。

有天狐妖丹在,就算到了九百年之?期,明辞也不会因寿元尽了而死,只会被妖丹彻底吞噬,变为妖修。倘若真的?到了那时候,他就找个机会,跟明辞一同在“斩妖除魔中不慎身死”。如此,既保全了戒律峰、明辞、守微的名声,也能让他们安全脱壳。他们都有天狐妖力,可以随意改变面容,不可能有人会认出他们的真面目。

是的啊……守微无声地叹了口气,他都想好了,可是,为什么迟迟没有下手呢?明辞心软,他也心软么?

不,只是因为,他跟明辞都很清楚,君云霄……何等无辜。

他们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为了保全自己,杀无辜之?人。

“答案是什么,你心里也很清楚的?,对不对?”君云霄轻叹,“世上许多事,是不能开头的,便如杀生,你能放纵自己杀一个无辜之?人,便会有无数次放纵。今天杀一个,明天杀一个,你的?心中便会对生命越来越漠视,善还是恶,无辜还是有罪,对你而言并无分别。最?终,你的?底线只会越来越低,从一个降妖除魔者,变成人人欲杀之?后快的?妖魔。”

“守微,明辞师叔便是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愿动手。不过……”

君云霄的?声音骤然变冷。

“明辞师叔,听说你的?剑意乃是‘风’?我还没见过如此优柔寡断的风,便是春风也能毫不犹豫地吹开柳芽,你呢?因为有了天狐妖丹,就不再是昆仑剑修了?你扪心自问,可对得起手中剑?”

她说什么?跟谁说话?

守微眉头一皱,便看到原本靠在君云霄腿上的?明辞,眼睫毛一动,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守微先是一呆,而后狂喜着扑过去,抓住明辞的?手:“你醒了?刚才?怎么了?怎么忽然晕倒了?”

“体内力量太过复杂,又有灵力,又有妖力,还有那什么珠子的?力量。平日里被修为强行压着,只像是内伤,如今被魅魔迷阵勾着便乱了套,气息乱窜,当然就晕了。不要紧,我已经给她梳理过了。”

君云霄先安慰了两人,而后对着明辞,不客气地冷冷一笑:“明辞师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喂!”守微抓住明辞的?双臂,将她往身后一推,不满地冲君云霄嚷:“你会不会尊重长辈?她可是你师叔!”

“倘若她不是我师叔,没有一直犹豫迟疑着不对我下手,你以为,今天我会说这番话?我只会放任不管,早一步送你们灰飞烟灭!”君云霄冷冷地说:“明辞师叔,你自己说说,你到底是剑修,还是妖修?你要做昆仑剑修,还是要做天狐妖族?”

明辞的?脸色惨白,嘴唇颤动,似乎被这问题问得大脑一片空白,双眼都空洞了一下。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轻声说:“剑修……”

这两个字说出,她空茫茫的眼神好像终于找到了支撑,渐渐地扫了迷茫之意,变得清澈,坚定起来。

“我想做剑修。”

“不是想做剑修,你本就是个剑修。”君云霄的?声音逐渐严厉,“什么是剑修?什么是昆仑剑修?是一剑快意恩仇,是手中有剑,便可凌驾紫冥、撼动星辰!你不喜欢,不甘愿,就说出来,不去做。你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争取,自己去想办法?!”

她虽然常常一剑之?威吓退敌人,但对门派中人一向温和。便是与之?明里暗里相互斗争多?年,守微也没有见过她发怒的?样子。

如此威严凛冽,叫守微竟不由得心生畏惧之意,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看她。

连明辞也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苦笑着幽幽叹道:“你说得容易,人生在世,哪里能事事如人意?”

“因为不容易做,因为不能事事如意,便不做?那你想要的?东西从何而来?等着别人捧到你面前么?连自己想要的?,都不为自己争取,也不为自己图谋,连努力尝试过都不曾,便判断得不到,那你学什么剑?修什么仙?你修剑道直至剑气成锋,却等着别人来救?”君云霄扬起下巴,神色严厉,语气鄙夷:“明辞师叔,你是废物么?那不如还是弃了这本命灵剑,去做妖修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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