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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开私情,郁泱回想起案发前后。那年七月初…
太后兴致勃勃的来到广禄宫,令宫女们展开地方呈上来的女子肖像画,总共一百余幅。太后拿走他手中的奏章道:“闷儿,抬眼看看。喜欢南方的姑娘还是北方的?孤看其中几个极好,你挑挑。”
“朕没心思。”他视而不见,拿起新的奏章。
“胡闹。皇帝关心国事是好,可皇帝的婚姻亦是国家大事。你二十二了,孤是一等再等的容了你五年,这次不可再拖了。”
两个太监迎上来,将案上的奏章全部挪走。他闷闷地斜了身子,靠在椅子上:“先帝二十七才生下朕。”
太后:“先帝南征北战,哪有时间顾及后宫。今时已不同往日,太平盛世,休养生息,你该把心挪一挪了。”文太后转向宫女道,“挨个呈上来。”
宫女持画陆续走过他面前。
“过。”
“过。”
“过。”
……
没有一个中意的,或是压根没正眼看上一眼。
太后连忙止住他:“陛下若觉得不合适,应当说出个理由来。孤也好给你筛选筛选。”
他牵强撑起一点精神,惜字如金的评点每一幅画淘汰的原因:“皮肤太白、眼睛太大、唇太薄、穿着太实、粉脂太浅、面相克夫、生辰八字不合……”
直到班姝像呈了过来,他哑口无声。
“停!”
是一副女儿游园图。画中景致敷色妍丽,人物却清淡恬雅,白色绉纱透映身后的粉荷,不知是荷为裙饰,还是裙作画屏,衬得女儿更显绰约婀娜。常人断不敢如此用墨,一笔不慎至旁景喧宾夺主,将人物衬得黯然无光。只有一个人敢以艳衬淡,淡极而返,始有人比花娇、独具神丨韵。
宫女连忙将画像平铺在案上。郁泱木愣愣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太后欢喜道:“好好好,亭亭玉立、秀外慧中,孤亦相中此女!”
郁泱微微颤抖的手触在画上,像盲人摸骨。
墨汁落于画上的浓淡、不同颜料之间质感的差异、下笔力度的大小,皆会微乎其微的改变一张纸的触感,如模具倒出来的物件一样,是一种标识。他能从再熟悉不过的触感中,感知到画的主人——安逸。
错不了。哪怕他眼睛出了差误,指触出了差误,但画像上的鳞漆一定错不了。
郁泱似神魂颠倒:“朕要去找他,现在去。”
种了二十多年的仙人掌终于懂得开花了,太后心花怒放道:“闷儿不急,孤这便诏她入宫。”
“朕亲自去找他!”郁泱指着陈甫——一个贴身的老太监道,“收拾行李。”
太后本想阻止,但难得见郁泱如此兴致。想儿子的终身大事若插手过多,他也不高兴,索性任他去了。
太后吩咐近身侍女关雀道:“你随皇帝一齐去,定要把姑娘领回来。出生家资不重要,人清白就好!”
于是快马加鞭,二十余日便抵达骆城。《谪仙图》更是经驿马连夜运送,早于郁泱抵达前十天归还班府,并令班姝做好接驾准备。
郁泱还未坐定,便差陈甫到班府传人,约于骆城最闻名的瑶池仙汀酒楼见面。皇家承包了酒楼,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等了半个时辰,班姝敲门而入。他小声命令陈甫道:“看好关雀,任何人不许挨近来。”
陈甫当即明了,转到楼下逮住关雀唠嗑。
厢房里,他急急问道:“你就是班姝?”
班姝听闻郁泱召见自己,穿上了最华丽的衣裳,描上了最精致的妆容,以最美好的姿态赴约。纵观历史,何曾有圣上大驾光临约见预妃的先例。她如何不欣喜若狂,又战战兢兢。
庶民不能正视皇帝。班姝腼腆的低着头,娇声娇气:“正是。”
“给你画像的人在哪?”
“…什么?”班姝懵了一瞬。
“给你画选妃图的画师是谁?”
班姝体察到皇帝的来意并非为她,洋溢在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语气僵冷:“小女不知。”
“画从何来?”
“修云寺的和尚送来的,作者…不知去向。”
他急言急语中带着不由控制的怒气,不厌其烦描述道:“…你!你有没有见过眼瞳是赤色的、个头与朕相当的人。”
班姝是金枝玉叶,从未有人对她疾声厉色,误以为郁泱对自己厌憎排斥,心情一下落入了低谷,眼里含着泪花。“晏人的眼睛都是红色的,见过许多,不知陛下指…指哪一位?”
“眼珠特别红的,可见了?”
班姝不懂什么君民之仪,心里苦闷,哪怕是皇帝也敢反问一二:“陛下并非来找小女的?”
郁泱不停扣着桌案,迫切得到那人的行踪。“告诉朕你见过与否?”
至始至终郁泱都没令她抬起头,没好好看她一眼。她把委屈全数咽进喉咙,道:“不曾见过。”
他询问无果,气闷闷地踢门离开,厢房内立刻传出班姝嘤嘤的哭声。他一心在画上,哪里顾得其他,叫上随侍便走了。
依稀记得那天下着大雨,他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
郁泱在床上辗转反侧,恨自己鲁莽。若是当时注意到班姝唇上抹有鳞漆,提醒她一二,就能幸免一场灾难,悔不当初。
郁泱想到乏了,凌晨时才昏昏沉沉的睡去,打个小盹儿,就已日上三竿,被院子里敲锣打鼓的声音给震醒过来。
院内,莫追浑身贴满了黄符,盘坐在竹扎的莲花座内,怀里捧着一篮水果,一脸无辜的吃着。他四周插满了香烛,烧了写有他生辰八字的钱纸,烟雾缭绕,差点把他熏死。
不知丁鹭从哪给他倒来的一群法师,张牙舞爪的围着他跳大戏,神神叨叨地念着听不懂的咒语。
只见一法师爬上屋顶,举剑挥舞,撂起盆里的水向他洒去,然后敲响招魂锣,面北大喊道:“安逸!”
“啊哈?”莫追按捺不住捣乱的心理,应道,“老头,在这呢!”
法师没有理会他,继续喊道:“安逸!”
莫追:“嗯哼,听见了,有话快说。”
法师一脸黑,依然坚持着职业操守喊到第三声:“安逸!”
“喊什么呐!在呢在呢!”莫追一边吃果一边捧腹大笑起来。
郁泱在院门口观望,看莫追那副不正经的模样,估计还是不成。
孟鸢从外面回来,走到郁泱身旁道:“南国的商人来骆城经商,找王知府打通门路,献上了几个榴莲。我知道渊儿爱吃,跟知府要了两个,令人带回鹿州。陛下,你要不要尝尝。听说为了保持新鲜,南国商人把整个树都运了过来。”
孟鸢印象中,郁泱、郁渊跟安逸都是极爱吃榴莲的。每年榴莲成熟时,南国都会进献一批榴莲,郁渊会分到一个,其余的会赏给功劳大臣。记得有一年因为榴莲,安逸还跟郁渊闹了一顿。郁渊也是调皮,绑着安逸吃给他看。安逸哪能把持,苦苦求她赏一口,她愣是不依,直到吃了个干净,安逸也没沾上一口,眼泪都流了出来,发下毒誓:“郁渊你给我等着,我吃不到的今后你也甭想吃到!”
后来安逸立了一件大功,太后许他三个愿望,他第一个愿望就是提请南国停贡榴莲,太后允了,他大仇得报。郁渊被安逸气得七窍生烟,三天三夜不得安寝,到了第四天…第四天安逸就成了他的情敌。
真真是应了那句“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道理。
郁泱听罢,剑眉一挑:“统统拿来。”
“好,我去吩咐。”
郁泱:“包括郁渊的那份。”
“啊?陛下…”孟鸢不服,“哪有不分给公主的道理,公主盼这口都盼几年了。”
郁泱凝孟鸢一眼,深明大义道:“她那是盼榴莲么,她那是盼安逸。不要再在她面前提榴莲,小心你的驸马之位。”
“啊?哦。”孟鸢心里苦。安逸至今还是他的敌手,他心知肚明,自己就是个将就。若不是安逸消失了七年,公主青春不待,不然哪有他上位的份儿。
记得新婚之夜他问郁渊为何愿嫁给他,郁渊毫不掩饰道:“你跟安逸同舍,想沾沾他留在你身上的花柳之气。”
那是孟鸢一生中最美好又最可悲的一天。好在如今生米煮成熟饭,郁渊要修他也不能够了。孟鸢一度怀疑安逸会巫术,给郁渊下了蛊,哪怕他花天酒地,另有断袖之嫌,郁渊还非要嫁给他。
孟鸢想罢,下意识给郁泱拿捏肩膀,好心服侍。他是感激郁泱的,若没郁泱鼎力相助,郁渊那一哭二闹,太后差点就允了。记得那年郁泱写了一万字的陈词呈给太后,道尽安逸陋习,将安逸骂得体无完肤。昭告天下安逸身染花柳之疾、有恋尸之癖、玩弄幼童、调戏良家老妇、偷盗少妇亵裤…
字里行间,怨念昭然若揭。孟鸢自愧不如,想不到郁泱对安逸的执恨足足胜过他千倍万倍。
太后看了陈词后三天茶饭不思、恶心犯呕,令安逸戴上面具,从此眼不见心不烦。文武百官听闻后,对安逸望而生畏、绕道而行。
鹿都随即掀起一场“闻安色变”的浪潮,招得那些时常围在安逸身旁的莺莺燕燕都避之莫及。郁泱吐了口恶气,食欲大增,活活胖了二十斤!听小太监说,那段时间郁泱连做梦都在笑。
郁泱拿到榴莲转去了厨房。榴莲恰好成熟,外壳自然而然的裂开了小口,散发出香浓馥郁的果味。郁泱原先不喜欢这个味道,后来喜欢了,因为某种情怀。
郁泱将果肉掏出来放进捣瓮里,又往里加了两个皮蛋、一碗香椿芽,撒了些盐巴,倒入几滴香醋,混合捣了起来。
傅讥被他召唤过来,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恨自己才疏学浅、少见多怪。
郁泱一边捣一边问道:“公堂上你说莫追容易忘事,他忘了多少事?”
傅讥经不住那毒气,憋得脸蛋彤红。“莫哥经常忘事,难数清楚。”
“小事不提,特别糟糕的事情有何?”
傅讥憋不住了,急急呼了几口大气道:“最糟糕的,大概就是不记得见过班姑娘这事了。额…还有一件难以启齿。”
“说。”
“那天莫追喝高了,中了邪似的要调戏姑子,拦都拦不住,幸好姑子跑得快些。后来被住持罚了,硬不知悔改,还反过来胡言乱语的把住持训斥了一通。最后我俩被撵出寺来。”
又在调戏女人。
郁泱动作不禁放慢下来,力度加了三分,道:“将这件事细细说清楚。”
傅讥巨细无遗的说来,什么“天地合而万物生”、什么“公鸡骚过的母鸡才会生小鸡”、“什么敦煌曼妙的交丨合佛像”…说得他自己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恣意妄为,水性杨花,始乱终弃,恬不知耻。莫追忘得一干二净的作为,才真真正正的是安逸!
郁泱越想越觉得莫追不是失忆,而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灵魂霸占了一个身子,各行己事。
郁泱捣好了榴莲泥盛在一只大碗里,撒上了一些蒜蓉,递给傅讥:“拿去牢房给莫追,好让他早点想起什么。”
傅讥双手打颤地接住碗道:“是。”
做完法事,莫追的记忆没有丝毫恢复,又被逮回了牢里。丁鹭与白水沁与他讲了过去种种,他愣是一无所知。想来是没得救了。
丁鹭瘫在了草堆上,一筹莫展。傅讥从外面进来,莫追当即嗅到了一股难以言诉的气味。
“莫哥莫哥,快吃掉!”傅讥嫌弃地把碗塞进牢房,远远的躲到一边。“陛下亲手给你做的。”
莫追从不忌讳吃臭的东西,像臭豆腐,臭极始知味更鲜。他端起碗来,从未见过如此惊世骇俗之物,熏得整个牢房都乌烟瘴气,想必味道极佳?不禁问道:“是什么做的?”
傅讥:“话说是榴莲,又掺入了皮蛋、香椿芽和蒜蓉。”
怪不得。
榴莲的黄兑入皮蛋的黑,加上香椿芽的菲绿拌成泥状,怎么看怎么像一碗翔。而这四大食材得天独厚的气味巧妙的融合在一起,简直比翔还毒。
泱泱大国人才辈出,到底是哪个奇葩想出来的吃法!
莫追还没开吃,丁鹭就已经反胃了,劝道:“岂不要命,甭吃了。”
傅讥:“南国运来的水果,皇孙贵胄一年也难吃一回。陛下特意给你留的,若不领情陛下岂不怪罪。”
莫追尝试的吃了一小勺,浓重而难忍的味道一触味蕾,脸当即皱一团。黏黏的浑物卡在喉道,似吃了别人吐的痰,咽不下又不敢吐出来。胃里惊涛骇浪,嘴里涩水滚滚而来。莫追丢了碗紧紧封住嘴巴,扬起头似把什么东西咽回肚里,默默流出两行清泪:“谢主隆恩!”
画面太美。傅讥往墙角缩得更紧了,提醒道:“还有一大碗,陛下说,你吃完兴许能记起什么。”
吃下那一碗还有什么不能记得,不共戴天之仇不过如此!摊上这么一个皇帝,可想而知安逸位极人臣一定生不如死呀!
丁鹭默默走出牢房,衰弱地扶墙离开,留下话道:“老安,三天之内我不会来看你了,记得每天刷牙。”
莫追无辜地看向了白水沁。
白水沁顿觉阴风阵阵,颤颤巍巍道:“我给公子准备漱口茶来。”说完拔腿就逃。
莫追看着满满一碗浩荡的皇恩,蒜蓉似在朝自己微笑。大周的刑罚何时浓情蜜意起来,还不如直接让他剐千刀!
莫追抹干脸上的涕泪,舍身成仁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报大人!莫追晕死过去了!”
陈酉一干人惊起:“什么回事?”
“陛…陛陛下下毒,莫追流…流了好多鼻血!”
“快传太医!”
三天过去,莫追一直一蹶不振。郁泱把自己关在庭院内,三天没有出门,搬了长琴在凉亭里默默弹奏。他整整拿了知府七个榴莲,做了整整七大碗泥,本想全部赠给那厮,岂知那厮无福消受。恨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自个吃干净,安然无恙。
庭院里传出清幽的琴声,婉转迂回,似有几分惆怅忧郁。
陈酉与孟鸢在院外下棋,听着琴声,长叹气道:“陛下的心是越来越摸不透了。”
孟鸢:“宁可糟践那么多榴莲修理安逸,也不肯舍我一个给公主。你说这是什么心思?”
陈酉:“我如何能知。陛下如此大费周章的捉弄他,从某种意义上想,安逸做人倒挺成功。”
孟鸢:“太医给安逸治了几天,也没见有什么起效。他一天不治好,我们岂不一天不能离开?”
陈酉:“那倒不会,顶多将莫追押到鹿州关押。”
孟鸢落下一颗棋,道:“我看牢着他也治不了,不如把他放出来晒晒,估计还好些。牢头说他三天吃不下饭了,一直反胃。”
陈酉:“那就牵出来溜溜。”
百花丛中飞来一只蝴蝶,飘过郁泱眼前,打乱了他所有思绪,琴声戛然而止。
郁泱凝神看去,蝴蝶翅膀黑底红斑,花纹像一只狰狞的鬼脸。扇动的翅膀弄得他眼花,恍惚间回想起从前。
那次翰林院刚刚散课,众学子都走了,他离开学堂又悄悄折了回来,默默地站立在窗外。安逸去书房拿书,孟鸢坐在座位上无聊的等安逸回来。孟鸢向来多动,在安逸面前更不把自己当外人,便翻开了安逸的书篓,想倒腾些好玩的东西,于是摸出了一个钻有孔的小竹筒。孟鸢好奇地打开,一只红黑相间的蝴蝶飞了出来,越飞越高。孟鸢急了,跳起来逮它,然而一个不小心把蝴蝶拍死在了手上。安逸回来,看到孟鸢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孟鸢认错道:“不小心把你的蝴蝶打死了,安逸对不起,我不知道里面装了蝴蝶,它飞出来,我想抓它。结果…”
“笨蛋,有毒!跟我走。”安逸拉起他往水井跑去,打上几桶水:“快蹲下来洗手。”
孟鸢连忙伸出手去,安逸握着他的手来来回回搓洗了数十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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