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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扶山扶摇直上,一直坐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经过大风浪的人,面对着眼前诸多的荣宠,反倒更加淡定坦然。
他依旧每日都去兆祥所教导小太子的课业,有时候刚学会说话的长康公主,也喜欢来凑热闹。
下了晨课,他有时候会在甬路上碰见端妃,她穿着浅青色秀绿竹纹的褃子,整个人像是春日里一丛挺拔的凤尾竹。他知道这是她在刻意等他。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荆扶山会面不改色地与她擦肩而过,今日,他停在了端妃的面前。
“言宁,”荆扶山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有些路,是不能走的。”
他走出了很远,悠悠的夜风灌了他满怀,他突然又些惆怅起来。在云贵川陕的日子里,他总是很想回到京城,他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京里独有的富丽与繁华,可直到他真的回到了京城,他才知道自己到底想念的是什么。
也许是宴会上的一杯花雕,也许是南书房的香片茶,又或许,是紫禁城里那个无声无息得叫人淡忘的女人,他过去常常会和她斗嘴,两个人面红耳赤过好几回,可时过境迁,如今再也找不回从前了。
年轻气盛再也不属于他了,看着朝堂上那些年轻的臣子们,他们都有一腔报国之志,荆扶山褒衣博带走在他们中间,也觉得自己恍惚着回到了那些曼丽而久远的光阴里去。
言宁静静地站在螽斯门前良久,突然一个清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抬起眼,就看见了陆青婵,她永远是这样蔼然含笑的模样,言宁甚至不知道她在这里看了多久。
“我……臣妾没看什么,就是院子里太闷了,出来站会儿。”
陆青婵轻轻嗯了一声,拉住了她的手:“走,咱们去听戏。”
荆扶山的心境比以往更加平和了,过去,他一直想做萧恪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如今这份心淡了,他身上都带着闲云野鹤般的潇洒随心。
今日的课业结束之后,他看见陆青婵正领着刚会走路的长康公主在兆祥所门口站着,看见妹妹,萧修晏猛的从凳子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地跑到陆青婵面前,仰着脸叫了一声母亲,而后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长康公主的脸,他的小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
一抬眼,萧恪静静地立在不远处,萧修晏马上讪讪的松开手,陆青婵眼里含笑,把长康公主的手放进了萧修晏的手中:“你去找你父皇,我有话要对荆先生说。”
每次看见萧恪,萧修晏都像是老鼠见了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牵着妹妹的手走向萧恪。长康公主迈着小短腿,萧恪把她抱在怀里,萧修晏松开牵着妹妹的手,中规中矩的跟在他身后。
没料到萧恪却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他什么都没说,萧修晏犹豫的看了他一眼,试探的把手放进了萧恪的手中,萧恪的大掌就裹住了这只小手。
看着眼前这一幕,陆青婵眼里带了柔柔的笑意,她抬起眼,看见荆扶山也在盯着他们的背影看。
陆青婵和他一起走到书舍里,陆青婵问起萧修晏的功课,一向不喜欢称赞的荆扶山,赞许之情溢于言表,陆青婵含笑听着,修晏这个孩子,小的时候在萧恪面前还胆大些,年岁越大,反而越拘谨了,但是在荆扶山面前,他又是却又露出才思敏捷的一面。
一直等荆扶山说完,陆青婵端起茶盏:“修晏的事情我心里有数了。人常言成家立业,如今先生业已立,先生也如今也过而立,还是孤身一人,不知先生有什么打算,若是我能办到的,也可以替先生成全。”
荆扶山自嘲的笑笑:“多谢娘娘爱重,只是荆某一个人独身惯了,也喜欢这种来去自如的感觉,不想要被家室所累。”
喝了杯子里的茶水,荆扶山抽出袖子里的帕子拭了一下唇角,帕子上绣的是竹纹。陆青婵收回目光,笑了笑说也好。
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三年。
定坤十年,陆青婵的千秋节上,有人在陆青婵饮用的汤羹里下了毒,被银针试了出来,萧恪当即雷霆震怒,下令彻查。
查来查去,那伤人性命的鹤顶红,是从永寿宫里流出来的。言宁跪在萧恪面前,她看了看那碗下了毒的汤,又抬起头看着萧恪说:“皇上,臣妾活够了。臣妾不想再被一盆又一盆的泼脏水了。”
她猛的端起那碗汤一饮而尽:“臣妾以死明志。”
荆扶山坐在下头,一声不要脱口而出,言宁回过头,循声看去,对着他一笑,而后又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看着言宁一点一点凋落在眼前,荆扶山哽住了喉咙,竟然说不出话来,言宁不是一个喜欢争抢的人,甚至她和他一样,服从于那无上的皇权。可是她这一次,终于不想服从了,她不去想到底是谁在害她,也不再替自己辩驳,她活在无休止的权力倾轧中,已经活得足够厌倦了。
宴会之后,荆扶山一个人在紫禁城外的酒楼里把自己喝得烂醉,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家中,看着桌子上摊开的纸币,挥毫泼墨,写了两行诗,写完了才仔细去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时间竟久久无言。
看了很久,他把纸揉成一团,打开灯罩燃了,口中喃喃:“这不行。”
端妃的灵堂设在了永寿宫,来凭吊的人并不多,一直到入夜时分,有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走了进来,这个时辰守在灵堂里的下人们都睡得七零八落,无幸走进空无一人的灵棚里,看着言宁的棺椁良久,他说:“你确实该死,言大姑娘死了,你又凭什么顶替着她的名字,享受这些本该她享受的富贵?哪怕死了,都有皇妃的尊荣。”
他说得咬牙切齿:“言大姑娘是世间最好的女子,我也是听说她会入宫,才甘愿入宫的,哪想到竟然有你冒名顶替。”他说得恨入骨髓,可说着说着,竟然又抑制不住地落泪,“你不是想折磨我么,继续折磨啊,你怎么好端端就死了呢?”他哭得伤心,又抹了一把眼泪,“你别想好走,我不会放过你的!”
言宁醒来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这间房子十分破败,像是一处下人住的地方。
她没死,她还在紫禁城,她犹豫着坐了起来,这才看见黑暗中,坐着的陆青婵,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平视她。早先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她也曾是个心气儿高的人,也预想过自己未来夫君的模样,或许是个书生,或许是个将军,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在哪。
可如今入了宫,她才知道,就算她自己本身不差,也比不得皇上喜欢。可她从来都对陆青婵恨不起来,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从来没有喜欢过萧恪的缘故。
“我怎么……”
“你怎么还活着,是吗?”陆青婵穿着黑色的斗篷走到她身边,“这是宫里的密道,从这里走只有一条路,走到的是城墙里头的密道,一路走出去,就离开紫禁城了。你在宫里蹉跎得太久了,我不想让你孤独终老。苏州是我的故乡,在那我给你置办了宅子,密道口有马车带着金银细软接你。”
言宁愣愣地看着她,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都深深的恨着这个华丽的紫禁城,它把她囚禁起来,无休无止地折磨,她厌恶皇权,厌恶皇权之下的每一个人,可她从没有厌恶过陆青婵。
陆青婵作为女人,也能细致地体察一个女人的心思,她知道言宁并不喜欢这里。言几潭早已告老还乡,言宁已经不足以掣肘他,也是时候让她离开这里了。
她懵懂着站起来,任由陆青婵带着她向密道走去,陆青婵在一个破旧的书柜前摆弄几下,在一幅画的后面,出现了一个洞口。陆青婵的脸上从始至终都含着笑,她说:“日后,再也没人陪我听戏了。”
十年,两个人一同在这个宫里待了整整十年,言宁曾以为自己的余生都会这样不好不坏的过下去。
她看着那个洞口,又看着陆青婵,陆青婵已经转过身向外走去,还没走远,言宁突然叫了一声:“姐姐!”
宫里的女人素来以姐妹相称,言宁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她,陆青婵回过头,就看见言宁的脸上带着两行泪痕,陆青婵对着她摇了摇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保重。”
陆青婵对着她笑了笑,缓缓走出了这间旧殿,这里是北三所,离下人们的地方很近,此刻竟然听到了一阵喧哗声,她没有打算声张,一个人静静地向承乾宫的方向走。突然听见有奴才嚼舌根:“你说这个无幸,有什么想不开的竟然自尽了,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怎么就今天想不开了呢……”
无幸,陆青婵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耳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了,也许就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吧。
外面的风吹进来,吹起了言宁鬓角的头发,她抹了一把眼泪,拎着裙摆走进了密道里。
而在紫禁城外,密道的出口处,荆扶山坐在马车的车辕上发呆,陆青婵让他在这里接一个人,他不知道是谁,一等就是两个时辰,难免有些心焦。
这几日他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看上去一瞬间老了十岁,此刻,他听到身后有推门的声音,下意识的回过头去……
含元帝萧恪,在位二十年,于定坤二十年,太子的加冠礼上禅位于太子。初时与皇后居于离宫瀛台,又后来转居于热河行宫。
后几年仙迹杳杳,再难寻踪。有人说含元帝曾与皇后策马于伊犁草原,也有人说亲眼于廓尔喀国边境见过帝后的身影,天山南麓、琉球葱岭,举国上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只是后来,在玉碟上,在萧修晏和萧懿文的名字旁边,又添了萧兴贤和萧咏絮两个名字。没有加封也没有头衔,但是萧修晏看着这两个名字偶尔还会露出温柔的笑意。
长康长公主嫁自请给了蒙古台吉,萧修晏也娶了蒙古的女儿为妃,大佑国绵延数百年,又出现了无数圣贤明君,但是随着历史的车轮不断滚动,萧恪的名字也终于慢慢掩盖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着历史,也都在创造着历史。
(番外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这个故事就要彻底和大家告别啦。
从11月初到2月初,一晃就是三个月,用三个月的时间为大家讲述了一个不算有太多波折起伏的故事。我知道,一个故事会有人喜欢,也会有人不喜欢,我要做的不是取悦全部人,而是讲一个我喜欢的故事,给喜欢的人看。
每次写书,我说的最多的话还是感激,因为写文章是一件需要不断被肯定的过程,你们的鼓励才是我创造的源泉。非常非常感谢有缘能和大家结识一场,我讲故事大家来听。
每次写书我都要做很久的前期准备,也是渴望自己的文字不让大家觉得失望。
本来想写现言换换心情的,但是写了写好像还是古言更适合我,下本书开《金瓯》,作者专栏指路社交网站,有试读第一章,大家要是感兴趣可以去读一读。准备充分了就开文,希望能够和大家继续结缘。
疫情依然严重,希望读者大可爱们都能平安健康,我们有缘再聚啦!
另,明天是元宵节,祝大家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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