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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年已?经不记得?童秀生的长相了,可他肩头和皮带上的金纽扣提醒了她。当时他只是个普通巡捕,纽扣还是黄铜的,人也没有这样富态。她登时涨红了面,把脸扭到一边。
这对兄妹黎明时衣衫不整地在签押房,童秀生只当没看见,踩着长靴到了窗边,扯起帘子瞧了瞧,装模作样地勘察现场。
慎年说:“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劳烦督查。”
童秀生很殷勤,坚持说:“二公子和三小姐的安全,当然是大事。”勘察过了,童秀生叫随行的巡捕都散了,对慎年抬手,笑道:“两位,我送你们?回府上。”不顾慎年婉言谢绝,自己先领头走出签押房,紧了紧皮带,一扭头瞧见宝菊这多余的,乐了,说:“你自己走回去吧。”
慎年二人只好跟着他上了于家的汽车。童秀生很识相,自己抢先去司机旁边坐了,请慎年二人坐在后排。他是个爱说笑的人,又?长着一张慈眉善目、很具迷惑性的脸,途中?,一对精明的小眼?睛不时在后视镜里?和令年对个正着,最后他索性扭过头来,粗短的手指往自己鼻子上一指,笑道:“三小姐,你看童某像吃人的老?虎吗?”
令年承他救命之恩,但总觉得?这人居心叵测,说不上来的讨嫌。她微笑道:“我看童督查像降龙伏虎的大罗汉。”
“巧了,”童秀生仰脸笑起来,很高兴地,“我当初在堂里?拈香结拜时,拜的就是弥勒佛。”
市井文章整天宣扬童秀生的离奇经历,令年胆子渐渐大了,便问道:“原来督查也是江湖人?”
“当然啰,”童秀生很健谈,“差人不进帮,饭碗端不长。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嘛,我又?没有家财万贯的爹娘,只好干些没本钱的买卖。”他脸朝着令年,眼?风都在慎年身上,“我不光做差人,混帮派,也做正经生意呢,采石头咧,种桑园咧,只是利都薄得?很。”
令年觉得?他说话奇怪,还没问出口,慎年将?话头截断了,“正经生意,当然没有一本万利的。”
“二公子是明白?人。”童秀生暧昧地一笑,不再逗引令年说话,转而对慎年拱了拱手,“我还要好好跟二公子讨教讨教生意经呢。”
没走一段,童秀生揉揉肚子,又?说饿了。天逐渐亮了,街上巡捕比路人还多,把卖早点的摊子都翻了,闹得?鸡飞狗跳的。童秀生指路,叫司机把汽车开进棋盘街窄窄一道巷子,到了一户人家外,门上挂着一个铜牌,写着杜杏香这个名字,令年便明白?了,这里?是一间妓馆。
童秀生倒很坦然,说是朋友家,“只是来讨顿早饭吃,他家的卤鸭和糖藕都是一绝,三小姐不用怕,请进请进。”一个系黑裙子的姨娘领着龟奴已?经迎了上来,又?叫老?爷,又?来接他的帽子,分?明是童秀生的外宅。
慎年不想进去,问童秀生:“督查今天来,不是只为了查案和吃饭吧?”
童秀生哈哈一笑,“边吃边说。”他知道令年这样一位闺阁小姐进妓馆,一定有些难为情,便劝她:“三小姐要不要进去重新?梳妆一下,免得?回家吓着你们?老?太太?都是我自己的底下人,不会乱说话的。”
令年其实有些好奇,略微推脱了一下,便跟着童秀生往里?面走了,回头一看,慎年也跟了上来,脸上悻悻的,令年对他吐了下舌头,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原来这妓馆也和寻常人家没什?么两样,是一座二进的小院落,白?墙黑瓦,有两个小丫头抱了绫被出来晒,扫帚打得?噗噗的。
姓杜的妓|女被童秀生叫了出来。她抄一口苏白?,年纪不到三十,脸抹得?白?白?的,梳着油黑的把子头,穿着水红洋纱的衫裤,拜见过慎年后,一双妙目在令年脸上扫来扫去。童秀生对苏州姨娘吩咐道:“把你们?的卤鸭和糖藕拣一些给客人尝尝,再熬一碗粥给小姐,要干净一点。”他是很有分?寸的,绝口不在这些人面前透露慎年姓于,然后转过身对令年道:“三小姐要不要去里?面歇一会?就隔着一道帘子,不怕吧?”
童秀生是真有话要说,慎年对令年点了点头,杜氏便扯了一下令年的袖子,替她打起绣帘,“请进。”
令年踏入室内,迎面就是一阵香风,既有花香、脂粉香、还有佛香,原来杜氏在寝房里?也布了供案,佛龛正对面是一张红木床,并头摆着两个鸳鸯戏水的枕头,大红提花的洋纱被褥,绿府绸床单,帐顶是各色垂璎,床边的小案几上摆着银水烟枪,简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令年被她催促着,坐在床边,恰好和佛龛里?的白?瓷菩萨望个对眼?,心里?难免冒出来一个古怪的念头:难道他们?就喜欢被菩萨看着,在床上做那件事?简直滑稽得?要笑出来。杜氏见她笑容可掬的,还喜欢她和蔼可亲,便抓了西瓜子在碟子里?,送给她吃,还说:“小姐,倷格个人蛮好,不搭架子!”
令年见那瓜子也被染得?红红的,甚是可疑,不敢吃,便摇了摇手,对杜氏笑道:“侬也蛮好。”
杜氏从柜子里?取一片簇新?的白?纱巾,把枕头盖了,请令年躺一躺,说:“他们?男人在外面说话,我陪你在里?面白?相,阿好?”
令年疲惫至极,也不推拒了,就在她这花团锦簇的床上躺了下来,杜氏把瓜子磕得?咔嚓嚓的,不时扭过头看两眼?微阖的令年,忍不住又?说:“小姐,我看你头发卷卷的,脸白?生生的,好像画报里?洋人家的小囡,你真不是洋人吗?”
令年说:“不是,我是宁波人。”
杜氏低下头,凑到她耳畔道:“外头那个登样的少爷是你什?么人呀?”
令年心想,杜氏已?经做了童秀生的禁脔,却还有一腔春情,便笑道:“是我哥哥。”
杜氏吐出一片瓜子皮,笑道:“你哄我了。是你哥哥,怎么这辰光两人在外头不回家?怎么他那衫子皱皱的,脸上还有一道指甲划的伤?怎么你还穿着他的衣裳?”她神神秘秘地对令年挤眼?睛,“倷们?偷跑出家的,阿对?”
令年一怔,这才?察觉自己从昨夜起就披着慎年的衣裳。她被杜氏说得?不好意思,要脱下来,又?看她这室内摆的满登登的,连个衣架也没有,便将?衣服扯过头,盖住脸。杜氏见她不说话了,放下瓜子,走到绣帘旁边,竖起耳朵听。
童秀生说吃饭,就真的吃饭,一阵风卷残云,吃饱喝足了,下人把烟枪递了上来,他先谦让:“二公子,吃不吃烟?”
慎年说不吃,“督查请自便。”
童秀生便不客气了,乜他一眼?,笑眯眯地吃了一会烟,精神提起来了,他说:“二公子,我最近冷眼?看着,你家的生意不好做了呀。”
“是不好做。”慎年开门见山,“督查最近在做什?么生意?除了你那石头桑树,野鸡黄鱼的买卖。”
童秀生扑哧笑了,“原来二公子也是同道中?人么。”他捧起茶来,咕嘟嘟漱完口,脸色也正经了,说:“我么,是想做点正经生意的,手下也开了几个货栈,贩几船火油洋蜡,大米砂糖,只是这几年乱得?很,原来从上海到汉口,至多不过七八个厘卡,现在能有七八十个,走一趟船,赔得?比赚得?多。”他像个正经生意人,说得?头头是道,“最近湖南和四川米价又?涨了,一百文一斗了,听说长沙八百多家米店被抢了个干净。”
慎年自缅甸回来时,略有耳闻,“朝廷要禁洋烟,放开了让民间种土烟,百姓不种田,改种鸦片了,云南到四川一带米价自然就高了。”
“土烟品质可以?的。”这个童秀生是行家,他指了指自己的烟枪,“我在上海开着几十家土行,都是从那边贩过来的。这几年法纪废弛了,防不住沿途被暗偷明抢,到关上能少一半。还不算缴税咧,上下打点咧。我后来想想,明白?了,做生意,不能一个人蛮干,钱也不能一个人赚。”他凑到慎年耳边,说:“我现在有个很好的门路,也都打点好了,就差你了。”
慎年欠着身子听完,坐回来,笑道:“是差我,还是差银子?”
童秀生笑道:“你屁股底下不就坐着金山银山吗?”
慎年摇头,对童秀生这笔好买卖不感兴趣,“世道不好,钱庄上也吃紧。”
“越是世道不好的时候,这种买卖越赚钱。”童秀生不客气地说:“二公子,不是我说风凉话,被这橡胶股票一闹,我看这全国?的钱庄票号生意,都起码得?三五年才?能缓过来。这几年,你就打算坐吃山空?没有钱,怕是你家大公子的仕途也难了。”
慎年很坦诚,“这个生意我不懂,风险太大了。”“这有什?么难的?”童秀生很豪气,“上海到杭州这一带的关口是我的,不用你们?交一个铜子的税银,销路我也包了,货到上海,往各个烟馆土行一撒,准能卖得?掉。二公子你出钱,也不多要,头一笔先花二十万试试,不赚钱的话,你立马就撤股,我绝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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