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篮球馆的顶棚上如星子般序列镶嵌着数百个小灯。将场地照成一片雪白。高荷华冷酷地站在对面:“请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他眼窝很深,雪白的灯光照下来,眉骨下的眼窝漆黑一片。莫名压力沉重。

胖子抖了一下,把礼物往前一推:“谁闲的没事来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们是来还东西的?跟你无关,你别自作多情啊。”

高荷华冷笑:“这儿还有人瞎了眼给他送东西?滚吧,这儿可没那种不长眼的。”

“——你!”胖子气绝。他把东西往地上一放,拉着槐梦就走,随后听见后面噗通一声,扭头一看,地上的礼物盒叫高荷华踹到地上,零零散散倒了一片。

他笑的张扬又嘲弄。

“别在这儿制造垃圾啊!”

“哪有这样看不起人的!”出了篮球馆胖子喋喋不休地抱怨:“你说说他,有本事去找他女朋友啊,拿我们撒什么火呢,欺软怕硬的东西!”

胖子气得一震嗓子。

随即眉头又皱起来,担忧看着槐梦。

“……不过。要我说,咱这样的人还是别跟他们这种茅坑里的臭石头硬碰硬。不值得。他们打了架出了事,找找家长疏通疏通关系该怎么拿毕业证书还是怎么拿,实在不行还能用交换生名头出国——咱没这个条件,还是,得避着点。”

说曹操曹操到。

第二天游泳课冤家路窄,又和高荷华碰上了,他脱了上衣,做了简单的热身舒展动作,手臂一扬就跳进了泳池,溅起水花,像个浪里小白鲨,就算是胖子也得违心说一句漂亮。

他担忧看了槐梦一眼:“要不这节课咱别上了?”

“你不要学分了?”槐梦问道,他进了更衣室,三两下就剩下泳裤,转头见胖子忧心忡忡。“怕什么?”他好像在安慰:“这群人冲着我来的,你不用担心。”

“——哎!”胖子有点难受了。这人平常就漫不经心,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何人何事都轻慢又飘忽——他知道槐梦是这样,他早就明白,但是听到这句话还是有点心绞——这是把他当外人呢。

槐梦极其敏锐地转过头。他那双琉璃一样的眼睛看着他,比以往都认真:“我让你难受了吗?”胖子摆手:“没。”

“……”槐梦把最后一件衣服拽下去,他弯着腰,声音闷重:“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管我。我不会受到伤害,我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噗通!”胖子明确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他有点发昏,心里又喜乐,好像那句话怎么说?……从地上的尘土里长出一枝花儿来,快乐地压不住啦。

他换衣服慢。只能一边傻乐一边往下脱衣服,跟扒猪皮似的,累得他气喘吁吁。槐梦跟他说一声就径直离开了更衣室。胖子模糊应了一声,继续跟衣服斗争。

但没几秒,他听见泳池里传来一阵尖叫,在混乱不堪的杂音中,胖子抓住几个词。

“槐梦掉水里啦!”

他顾不上卡在半截的裤子,连蹦带跳,慌乱地挤开人群跑到泳池边。他永远记得那张照片上槐梦的眼神——他那双在濒临死亡时放大的无神的瞳孔,从那个时候胖子就在猜,是不是看错了,不会有人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吧。

“槐梦!槐梦!”胖子扒在水池边,声嘶力竭:“老师呢!——槐梦怕水啊!”

不,哪怕极力否认,但是胖子的潜意识已经告诉他——那确实是溺水导致的濒死。

“噗通”一声老师跳了下去,他刚来,顾不得换衣服直接下了水。水里捞上来两个人,一个是槐梦,一个任凭胖子抓破脑袋也想不到——高荷华,他不是会水吗?

“哎哎。”耳边传来嘈杂的切切私语。“刚刚你们看见了吗。”

“我好像看见有支手把槐梦拽了下去……可能是我看错了吧,哈哈,万一是水池边打滑呢。”

胖子眼珠子一动不动。他直直看着高荷华。两个人一块溺水,槐梦仰躺在水池边,黑发铺开,老师喋喋不休说着让他起来排除腹腔里的水,槐梦也不做,他伸手挡住自己的双眼,声音沙哑:“……安静。”

另一边,高荷华笔直站着,水珠咕噜噜从身上滚下来,他一言不发,离开了泳池。

**

“我觉得是高荷华。”胖子攥紧拳头:“……你说,怎么会有人这么下作啊。这也太不要脸了吧,哎,哎?槐梦!”

两人正站在摄影展览馆前。槐梦先跨一步检票去了,把胖子甩在身后。

胖子小跑的跟上去,跟着检票。这次展览馆收集了著名摄影师的作品,专为小众高品位人士开放,胖子抹了一把汗,有点心虚:“你这票怎么来的啊。”

他看了一圈周围,发现都是西装革履时尚雅致,就他们两个,羽绒服长裤,一点都不搭配。

“有人送的。”

“一送送两张?”胖子不信:“谁这么好心做善事啊。”

“送了一张。”槐梦跨进展厅:“那人问我去不去看摄影展览,正好散散心。我问他,就一张吗。他说还有,两张,我就都要过来了。”

他侧身看胖子,那天泳池落水那件事似乎一点阴影都没给他留下。反而关切胖子的心里状态:“我觉得你最近不开心,是应该散散心。”

这也……太渣男了。

胖子一想到送票那人的脸色,心里就抖了抖:“那人没说什么?”

“他应该说什么?”槐梦停下,站在一张照片旁,那张照片和蝴蝶有关,是一个正在破茧而出的幼蝶,半扇蓝紫色的翅膀蜷缩在茧房内,带着湿.漉.漉的脆弱和柔软,另半扇翅膀已经完全展开,蓝紫色照映斑斓光线,轻盈欲飞。

“呼。”胖子呼吸到半截,突然停下,他第一次感受照片的魅力,第一次从这样的自然、动物和光线的构图上感受到一阵蓬勃喷发的欲.望。

旁边的介绍栏里写着。

《蝶/森木林》

……森木林。

“没想到你们这种年轻人也喜欢森老师的照片。”旁边走过来一个带着珍珠项链,雍容华贵的女人。她注视着照片,神色迷离:“感受到了吗,那种张扬的生命力和死亡的衰败之美。”

胖子:“能感受到。”

女人笑道:“如果你们看见森老师的另一幅作品《昼》,感触应该会更深。”话音一转:“当然,森老师为此承受了很多道德上的职责,说他太过于冷血,用反人性的目光和手段注视着生命的死亡,但要我说,这算得了什么,如果不能为艺术癫狂,为何又要指染艺术。它超脱于一切,自然也超脱于道德。”

胖子顺着女人的手指看向墙壁上的另一幅照片。

《昼》

这张照片要更赤.裸:那是夕阳降落,天空一片赤红,海面上是一艘翘起的快要沉没的渔船,上面的人紧抓着船板,濒死之际的面孔带着扭曲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

尽管这些人的感情如此激烈。

但是胖子的目光还是凝聚在那即将消退的太阳上,天空和海洋如火烧般沸腾,热浪仿佛顺着他的视神经传到大脑深处。他感到战栗。

那些人已经在岩浆的地狱,但这惨像只不过稍稍点缀了消亡的太阳。

太阳快要死了!

死亡的美丽……胖子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几个字,他没法控制自己的脑袋,直直转向槐梦,槐梦还在看着《蝶》,身边的女人慢慢轻语:“听说森老师还有几幅人像,可惜已经被他销毁没有流传在市面上。”

等女人走后。

“他……”胖子艰难张开口:“经常这样吗。”

“你是说,他经常这样看着拍摄对象死亡吗?”槐梦帮胖子补充了想象:“是的,他会。拍摄《蝶》的时候他飞到南美,为了找到这种蝴蝶在雨林里住了半年。那副《昼》是在公海的游艇上。”

他侧头,半带微笑:“他不同意救援。”

“那你呢。”

槐梦眨眨眼,微妙地没有回答。

胖子叹气:“这是虐待,你应该和福利院揭发这件事。”

“虐待……”槐梦轻声:“那么,爱又是什么?”他直直注视着这幅照片,似乎陷入雾一样朦胧模糊的回忆。

“什么?”

“他活着的时候把所有的财产都登记在我名下。”槐梦回答了胖子:“在他领养我的第二年,他又给自己买了一份意外事故险,受益人的名字是我。”

他反问胖子:“这不是爱吗?”

**

回到宿舍,胖子还在憋气,他生活在正常三观普通家庭,没见过这样的亲情,一边把人按水里一边说喜欢,有这样的吗。他坐在椅子上转了一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学校论坛,他还是想了解一下森木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身世大揭秘……”胖子喃喃出声。论坛上飘着一个帖子,他手指勾了勾,点了进去。

“他有三任养父母。我查了记录,他出生的时候就被人放在孤儿院门口,长到六岁,第一次被人领养。领养人叫司昼晴。参加过鸿篇巨著《霓裳》的演出,是当初红透半边天的演员,后来息影了,说需要休息,但实际上是给z省首富当了地下情.人。”

“九岁那年。司昼晴跳楼了。”

“第二任收养家庭就是森木林。司昼晴当时怎么跳的楼写的不太清楚,但是我从小报上看到,说当时一个人目击司昼晴坐在窗边,怀里还抱了一个男孩,然后当时还报导了一个见义勇为的新闻,被表彰的人就是森木林。我猜当年司昼晴想带着他一块跳楼,但是叫森木林救了,随后顺利成章成了他第二任养父。”

“第三任是十三岁那年。森木林去了无人区,连人带车没了。随后让一个叫惊飞星的男人领养了。这个人挺神秘的,我没查到消息。不过……应该也死了。”

胖子眼皮跳了跳。

他颤颤巍巍扭头——心里没什么想法,空荡荡,但只是习惯性地往他那儿看,人不在,倒是手机上一会跳一个微信,每一分钟,就来了二十条。胖子把刚才的事情一抛,寻思不会是什么大事吧怎么这么着急,拿着手机就要出去找人。

“怎么了?”槐梦进来,他接过手机,眉心微皱。

胖子发誓自己不是故意偷看的,但是他站的位置太巧,槐梦也正好没有避让,他眼神一扫,就看见了那个给槐梦疯狂发消息的人。

——“烦”。

这是槐梦给那个人的备注。

“谈恋爱了?”胖子嘴一秃噜,接着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打笑:“要我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敞开了,说明白了,然后呢……”他拍拍槐梦肩膀:“该拒绝拒绝。”手如刀并。“必要时候,一刀两断。”

槐梦没说话。他低着头,打了几个字。

[热就去跑圈。]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胖子抓抓脑袋,不太理解,他们寝室正好靠近操场,从窗户里能看见远处一处照着草坪的路灯,快要睡觉的时候,胖子鬼使神差往操场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有个影子在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转。

这大概是个征兆。胖子觉得哪儿哪儿不对。他上课跟槐梦坐一块,偶尔又看见他手机一下又一下亮起——[您有新的消息请接收]。也不知道知道是谁给他发消息。胖子疑虑:“你借校园贷了?”

“不是。”槐梦又掏出手机,他正打字的时候胖子戳他:“哎哎,那边高荷华看我们呢,他又想什么坏招?我说这个人根子就是烂透了,呸!没救了!”

“嗯……”槐梦头都没抬。胖子叹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槐梦这么心大,流言也不管,暴力也不对抗。

正摇头,瞅见槐梦写下——[坐不住就滚]。简言意骇。

这是干嘛。胖子更迷了。“哐啷”一声,右边传来巨响,胖子一抬头就看见高荷华站起来,拎着书包就往后面走。这上课呢!胖子心一跳,这么横?!

灵光一动。

胖子扭头看向槐梦,他总觉得自己摸到了什么……等下课,胖子带着疑虑回寝室,他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的想起那支十几万的表,那个礼物给他印象特别深,一是特别贵,二是它是唯一一份没写名字的,好像在暗示槐梦知道他是谁。

胖子蹲下,当时他不是去体育馆送礼物嘛,那支表也在里面,当时叫高荷华踹了好几下……他越想越头皮发麻,嘴里嘟囔:“不会吧?”翻了半晌,找出了堆在柜子里的礼物,手腕一翻,胖子看见礼盒地下标了三个英文——ghh。

他张开口。

“高——荷——华——”

胖子满怀心事地走出寝室,他出来透透风,觉得自己今天是别想睡觉了——不对啊,他跟槐梦都成这样了,还谈恋爱?吃屁吧!再说槐梦,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哦,对,槐梦给高荷华标注了“烦”,要他说,直接删了联络方式,让对方烦去。

越走路越偏。

胖子一抬头就看见坐在河边长椅上的槐梦——他凭背影就能认出来,再一打眼,前边还站了个人,站得笔直,下颚绷紧,随后缓缓倾身,眼看着就要和槐梦碰上了……然后,然后,半跪了下去。

他曲着身体,像一只野兽垂下了自己的脑袋。几乎能看见他翘起来的狗尾巴。

槐梦半垂着眼,好像注视一个长毛的煤球那样不带爱意或者恨意,他慢条斯理的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说:“好狗狗。”

随后槐梦又说。

“滚吧。”

我不正常。

胖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寝室。他往椅子上一斜,脑子里全是下午看到的景儿,他敲了敲自己的脑门,随即听见寝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响,他想,槐梦回来了,哦,他又想,槐梦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坏吗,他恶毒吗,他践踏别人的爱意吗。

“槐梦……”胖子深深呼出一口气:“我觉得我们得谈谈。”槐梦面色平和,他微侧脑袋,带着懵懂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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